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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 旁白文案
發布時間:2024-01-14  瀏覽:4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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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集 腳步Footstep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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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不管是否情愿,生活總在催促我們邁步向前,人們整裝,啟程,跋涉,落腳,停在哪里,哪里就會燃起灶火。從個體生命的遷徙,到食材的交流運輸,從烹調方法的改變,到人生命運的流轉,人和食物的匆匆腳步,從來不曾停歇。 


       西藏林芝,印度洋吹來的暖濕季風,植物正在瘋長,又到了白馬占堆忙碌的季節,天麻和靈芝是重要的經濟來源,但是一個月后,他們將消失得無影無蹤。從峽谷到雪山,七千米的海拔高差,讓林芝成為世界高山植物區系最豐富的地區。


       弟弟高中畢業,白馬得迅速賺夠他讀大學的費用,在此之前,他為弟弟準備了一件特殊的禮物。西藏80%的森林集中在這里,白馬努力搜尋幾天前發現的蜂巢。現在他得想辦法達到樹頂,在當地人眼中,蜂蜜是寶貴的營養品,值得為它冒險,聽起來難以置信,但這種風俗已延續了數百年。


       白馬選了一根藤條,使自己與大樹相連,從現在起,這根藤條關系性命,看起來進展不錯,一個小時后,白馬爬了很高,但還有更高的距離要爬。父親放心不下,匆匆趕來,白馬不敢用雙手砍樹,速度明顯慢了下來。現在,他準備擺脫藤條,40米高,并且沒有任何保護,這是一次危險的行走,野蜂并不怕人,白馬從長輩那里學會了點燃煙霧,迫使蜜蜂放棄抵抗,砍開蜜蜂藏身的樹洞,就可以得到最甜美的蜂蜜。在與世隔絕的森林里,甜食非常難得,而蜂蜜,是白馬能帶給家人最珍貴的禮物。


     甜食是人類最簡單最初始的美食體驗,蜂蜜的主要成分是果糖和葡萄糖,作為早期人類唯一的甜食,蜂蜜能快速產生熱量,補充體力,這對我們的祖先至關重要,和人工提煉的蔗糖不同,蜂蜜中的糖,不經過水解,就可以直接被人體吸收。在中國的廚房,無論制作菜肴還是甜點,蜂蜜都是其他糖類無法替代的。當然,白馬甲最喜歡的是酥油蜂蜜。 


獲得蜂蜜,對藏族小伙子來說,要攀爬十層樓的高度,而對另外一些人來說,則要經過上萬公里的艱苦跋涉。


       油菜花剛剛開花,譚光樹已經準備啟程,老譚是職業養蜂人,二十多年來,依靠這份工作,他養育了一雙兒女。每年清明,他都要和妻子吳俊英,踏上追逐花期的旅程,一晝夜,蜂箱已在500公里外的秦嶺。花的味道決定了蜂蜜的味道,地區不同,味道也完全不同,這正是蜂蜜作為美食的的神奇之處。秦嶺出產中國最頂級的槐花蜜,但老譚心里一點也不輕松,畢竟,養蜂是靠天吃飯的行當。


      四月中旬,天氣突變,大風伴隨降雨,花期提早結束,沒有人知道,糟糕的天氣會持續多久。20多年前,老譚對未婚妻許諾,要帶他從事一項甜蜜的事業。交通不便的年代,人們遠行時,會攜帶能長期保存的食物,他們被統稱為路菜,路菜不只用來果腹,更是主人習慣的家鄉味道。看似寂寞的路途,因為四川女人的存在,而變得生趣盎然。妻子甚至會用簡單的工作,制作出豆花,這是川渝一帶最簡單最開胃的美食。通過加熱,鹵水使蛋白質分子連接成網狀結構,豆花實際上就是大豆蛋白質重新組合的凝膠,擠出水分,力度的變化決定豆花的口感,簡陋的帳篷里,一幕奇觀開始呈現。現在是佐料時間,提神的香菜,清涼的薄荷,酥脆的油炸花生,還有酸辣清冽的泡菜,所有的一切,足以令人忘記遠行的疲憊。豐盛的一餐,標志著另一段旅程的開啟,全部家當,重量超過10噸,天黑前必須全部裝車。因為工作,每個養蜂人每年外出長達11個月,父母的奔波,給兩個讀書的孩子提供了安穩的生活。20多年,風雨勞頓,之所以不覺得孤單,除了堅忍的丈夫,勤勞的妻子,相濡以沫的還有一路陪伴的家鄉味道。 


      養蜂人老譚和妻子,攜帶蜜蜂一路遷徙,而另一種人們卻輕裝上路,只帶著他們的雙手。


      秦嶺北麓,麥子熟了,機械收割的普及,不妨礙競爭者的存在,麥客,中國古老的職業割麥人,他們踩著麥子成熟的節奏,用雙手挑戰機械。小麥,曾經改變人類文明進程的作物,擁有世界上最廣泛的種植面積,從最日常的饅頭、面條、鍋盔,到肉夾饃、羊肉泡,再到花樣百出的各色小吃,共同奠定了陜西這個面食王國難以撼動的基石,然而要品嘗最古樸的原始面香,只有等到麥收的季節,小麥富含淀粉和蛋白質,而剛剛收獲的新麥,甜度最高,陜西人習慣把面加工成三厘米寬的形狀,正是這樣的寬度,加上合適的火候,才能彰顯新面筋實的牙感和清香的味道。老婆婆比誰都清楚做面的奧妙,風箱大柴,一灶旺火最讓面條出彩。木耳、胡蘿卜、嫩豆腐做成的澆頭,陜西人稱作臊子,濃墨重彩的油潑辣子,是面條永遠不變的忠實搭檔。善待麥客是祖輩的傳統,大量碳水化合物,可以維持重體力勞動后身體所必須的苷糖。如今,手工割麥毫無優勢,狹窄的山坡地塊是最后的陣地,一天勞動10小時,每人割一畝多地,最多收入200元。這次出來十幾天,收入還不到1000元,在效率面前,麥客已不屬于這個時代,馬萬全一行,也許就是中國最后的職業割麥人。古老職業和悠久的傳說,正被機械們一茬茬收割殆盡。 


        眼前的食物,可能來自遙遠的大海和高山。


       很久以前,人們的生存習慣已經從狩獵改成采集,但只有一個例外——海洋——人類最后的狩獵場。有科學家語言,五十年后,海里的魚會被全部吃光,而浙江漁民楊世櫓認為,靠海吃海的日子,只能再維持十年。三個月的休漁期過后,東海迎來開漁的第一天,這種小船被稱為夫妻船,它是漁民的雙腳,4小時行使60海里,夫妻兩撒下第一網。三門灣位于浙江東海,魚類資源曾經極其豐富,臨近陰歷十五,大潮將至,妻子身體嬌弱,開始暈船,但凡出海,除了打漁,其他做飯等雜物都由丈夫包辦,這是兩人20多年的默契。白蟹油炸,加水燒開后放入掛面,一頓簡單的晚餐后,將是六小時的繁重工作。這是休漁后的第一網,至關重要,起錨,收網,漁網已經在水下蟄伏20個小時,拉出水面,景象令人失望,終于發現一條鯧魚,卻掙脫了漁網,六小時過后,魚顆粒無收,幸虧有其他海獲,大海又一次展現了它的慷慨。五十公斤的海獲,是他們一晝夜顛簸的回報,十個小時內,這些海獲將出現在大城市的餐廳。 


      食材的獲得,需要超長的辛苦和耐心的等待,這樣的法則同樣適用于大山。搜尋的時間超過了半天,饒長青還是一無所獲,為了一種特殊的菌子,老漢已經守候了八個多月,現在終于到了季節。腳下是青峰斷裂帶深處,濕度在海拔2400米的高處凝聚,催生出一種珍貴的食材——小花菇——枯樹上寄生的真菌,蘑菇中的王者。如今香菇已經實現人工培植,品相極佳,但老漢清楚,那些種植香菇,不是最頂級的美味。低溫環境中,香菇生長極慢,但肉質肥厚,極大的晝夜溫溫差,導致傘蓋龜裂開花,小花菇的問世,源自于天地之間的種種機緣巧合。鮮花菇含有90%的水分,干燥過程暗藏玄機,炭火烤房內,是人工栽培的香菇,事實上,新鮮香菇遠不及干香菇的味道,奧妙就在于香菇在脫水過程中,會自動轉化出大量鳥苷酸鹽,有強烈的鮮味,因此,只有干燥之后,這種菌子才真正稱得上香菇。至于野生花菇的干燥,老漢最喜歡天然的方法,借助陽光和風,肥美的花菇慢慢散失水分,鮮美的味道一點點凝聚,和栽培花菇相比,野生花菇品相不整齊,也很難賣出價錢,這些稀有的美味,饒長青打算留給家人。 


       無論是靠山還是靠水,勞動者都有專屬于家人的美味。望潮,被賦予詩意的小章魚,學名短蛸,潮漲時外出,潮落后躲藏,楊世櫓正是捕捉望潮的高手,望潮表層的膠原蛋白和調料相遇,形成濃油赤醬的自來芡,望潮肉質脆嫩彈牙,是東海漁民最拿得出手的看家菜。然而女兒最喜歡的美食仍然躲在海灘上——彈涂魚,又名跳跳魚,是能夠在陸地上生活的魚類,不要妄想抓住他們,除非舍得用五年的時間,練就一門絕技:使用五米長的釣竿,六米長的魚線,捕捉十米開外僅5厘米長的獵物,其難度和精準度的要求,不亞于20米外投籃。從發力到捕獲,僅需八分之一秒,高速攝影機可以幫我們看清整個過程。幾尾跳跳魚,便能成就一鍋靚湯,肉質細嫩,汁液濃郁,用稻草反復熏烤,滲出魚油,晾曬風干,便是最好的增味品,跟其他海鮮和菜肴搭配,提鮮的同時,最大限度地保持食材的本味。 


       獨居的老人也要犒勞一下自己,越是彌足珍貴的美味,外表看上去往往越是平白無奇。辛苦的勞作,給全身心帶來的那種幸福,從來也是如此。 


       舟山到上海的鮑魚,珠海到成都的石斑,廣西到北京的蔬菜,昆明到新疆的菌類,今天的物流和今人的胃口,大大加快了食材遷徙的速度,路途之上,行色匆匆的已經不止是人,食物也在傳播流轉,聚散之間,衍化出不同的形態和風味。這口大鍋,當地人稱作鏊子,加工的是山東標志性的主食——煎餅。


       不過,要領略制作煎餅的原始工藝,必須回到最接近自然的地方。盛夏,雨水充沛,沂蒙山進入最濕潤的季節,爺爺壘好了土灶,搭上鏊子,這是烙制山東煎餅的工具。制作煎餅的主料,是白薯干碾成的粉,當然也可以用大豆、小麥、高粱等五谷雜糧來碾粉。椿樹溝,地處蒙山深處,古老的風俗,被頑強地留存,今天是奶奶的生日,曉慧一家已經忙乎了好幾天,鏊子燒熱,面糊攤開,雜糧面糊快速成形,蒸汽彌散,空氣中浸潤著樸素的甜香,那是谷物特有的氣息,火力至關重要,太旺容易焦糊,太小,煎餅潮濕黏牙,有60多年經驗的奶奶手藝最棒,火候全靠她拿捏。剛出鍋的煎餅又脆又香,徹底放涼,就慢慢回軟變韌。今天,從大雨到肉,到家常小菜,煎餅幾乎可以包裹一切,并且多寡隨意,但對地道的山東人來說,最適合卷在煎餅里的,似乎還是一根大蔥,山東人最看重質地和口感,煎餅入口回甘,但對人的咬合力是一個挑戰。 


        餅卷的演化一路精彩,向南1700公里,廣東潮州的春卷,墜碾提拉,速度飛快,綠豆畔、蔥頭白、蝦干魚露,油炸后表皮焦酥,內瓤軟糯。再向西1600公里,絲娃娃是貴陽女孩的最愛,燙面烙熟,個頭雖小,卻能裝下20種素菜和4勺蘸水。從形態到內容,從神到形,餅卷的變化千姿百態,這看似食物們的自助旅行,追根溯源,其演變終究離不開人的流動和遷徙。 


       云貴高原的一條溪流里,上至年過七旬的老人,下到不滿十歲的孩童,翻開溪流底部的每一塊石頭,不厭其煩,為的是尋求一種神奇的美味。貴州省東南部最偏僻的苗族村莊,苗族女孩李建英,等待著一個幸福時刻,這是父母半年來第一次回家,現在,流水線旁的打工妹,重新變回苗族母親,正直稻花盛開,來不及休息,余高里準備給全家制作腌魚。做腌魚首先要制作甜米,糯米淘洗干凈,上灶蒸,等糯米熟透,加酒曲發酵,鯉魚吃飽了稻花,正是最肥最甜的時候,與其說捕獲食材,不如說更像是是一場戶外親子游戲。


       稻花魚去內臟,在灶上擺放整齊,用微弱的炭火熏烤一夜,現在需要借助空氣和風的力量,風干與發酵,將共同制造出特殊的風味,糯米布滿菌絲,霉菌產生的各種酶,使淀粉水解成糖,最終得到爽口的酸甜。甜米混合鹽和辣椒,一同塞進魚腹中,稻花魚可以直接吃,也適合蒸或油炸,不管用哪種做法,都蓋不住腌魚和糯米造就的迷人酸甜。然而最具吸引力的食材還藏在水底,每年八月,橋崗村不分老幼,全體出動,大家都在尋找一種東西——爬巖魚——制作雷山魚醬最關鍵的原料,出人意料的美味。魚醬一年只能做一次,必須用最新鮮的辣椒,二荊條最好,生姜新鮮肥嫩主要用來去腥,木姜子,又稱山胡椒,西南地區特有的佐料,帶有濃郁而神秘的香氣,大量的食鹽保鮮提味,食材混合攪拌,裝進壇子密封,美味慢慢醞釀。余高里夫婦在廣東一家制衣廠打工,此次回鄉,是因為自家的八畝玉米到了收獲的季節,他們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,加上房屋修繕等雜事,夫妻兩與家人可以團聚半個月的時間,半個月也是制作魚醬的周期,乳酸菌和酵母菌促進香氣的生成,揮發性有機酸,滋生出魚醬獨特的酸味,苗家最驕傲的調味品就是這樣煉成的。


       一勺魚醬,足以讓最平常的食材陡然變得酸楚動人,這是一年中最美味的團聚,也注定是一頓百感交集的晚餐。在中國農村,6100萬孩子的成長,沒有父母陪伴,這個數字相當于英國人口的總和,他們被稱為留守兒童。李建英和哥哥為父母準備了一小壇魚醬,清晨五點,分別的時刻到了,一壇家鄉味,被帶往1000公里外的家鄉,也許有一天,他會以新的形式在他鄉重現。 


       千百年來,食物就這樣隨著人們的腳步,不停遷徙,不斷流變,無論腳步走多遠,在人的腦海中,只有故鄉的味道熟悉而頑固,他就像一個味覺定位系統,一頭鎖定了千里之外的異地,一頭則永遠牽絆著記憶深處的故鄉。離開40年后,華僑程世坤回到家鄉,隆重的祭拜,完成了他對家族的回歸,在這里,宴請鄉鄰被稱作擺桌,任何事項,只有通過擺桌,才能順理成章地宣告確立。一頓歸鄉宴,窮盡鄉間名廚的全部手藝,中斷幾十年的相識和舊情,重新相通,瞬間讓一切回到從前,過去幾十年,程世坤在美國農場做工,這次老人準備回鄉定居,召喚他的,不僅僅是親情,更有熟悉的味道。


       在泉州,在福建、臺灣,甚至東南亞的華人中,這種味道被稱作古早味,少年熬成白發,故鄉變了模樣,但各種老味道歷久彌新。大廈村海邊的沙土地,有一種著名的特產,他們貌不驚人,但幾乎全部出口海外——沙土蘿卜——含水量接近90%,入口潤嫩幼滑,毫無纖維感。豬肉八分肥,兩分瘦,帶皮最好,切寸斷,與香菇海蠣、蝦干同煮,肉的豐腴,蘿卜的清香,米粒的飽滿,這就是讓泉州人欲罷不能的蘿卜飯,一種簡樸而豐饒的主食。半身闖蕩,帶來家業豐厚,兒孫滿堂,行走一生的腳步,起點,終點,歸根到底都是家所在的地方,這是中國人秉持千年的信仰,樸素,但有力量。 


       甘肅山丹牧場,老譚夫婦準備向下一站出發,又是一次千里跋涉;寧夏固原,回鄉的麥客們,開始收割自家的麥子;東海,夫妻船承載著對收獲的盼望,再次起錨。這是巨變的中國,人和食物,比任何時候走得更快,無論他們的腳步怎樣匆忙,不管聚散和悲歡,來得多么不由自主,總有一種味道,以其獨有的方式,每天三次,在舌尖上提醒著我們,認清明天的去向,不忘昨日的來處。


第二集 心傳Heart's Messag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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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有一千雙手,就有一千種味道。中國烹飪無比神秘,難以復制。從深山到鬧市,廚藝的傳授仍然遵循口耳相傳,心領神會的傳統方式。祖先的智慧,家族的秘密,師徒的心訣,食客的領悟,美味的每一個瞬間,無不用心創造。


       5月,徽州的油菜籽成熟,它是當地食用油的制作原料,農民們的忙碌可以保證自家廚房一整年出產美味。中式烹飪,油是鍋具和食物之間的媒介。熱力作用,產生出奇妙而豐富的烹飪方式,植物油脂比動物油脂更易獲得,而且健康。這個秘密的發現,使人類的烹飪史前進了一大步。


       美味的前世是如畫的美景。清明,正是油菜花開的時節。富堨村唯一的油坊主程亞忠,和其他中國人一樣,在這一天祭拜祖先。油坊的勞作決定全村人的口福。中國人相信,萬事順遂,是因為祖先的庇佑。田邊的邂逅,對同村的程茍仂來說,意味著用不了多久就能吃到新榨的菜籽油。清晨,春雨的濕氣漸漸蒸發,接下來會是連續的晴天,這是收割菜籽的最好時機。5天充足的陽光,使莢殼干燥變脆,脫粒變得輕而易舉。菜籽的植物生涯已經結束,接下來它要開始一段奇幻的旅行。


       一年中,隨和的程亞忠只有在收菜籽的時候才會變得嚴苛起來,30年的經驗,練就一雙火眼。色澤黝黑發亮,顆粒圓潤飽滿,不摻任何雜質,尤其干燥度,程亞忠必須把關,水分含量小于11%,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全村的菜籽安全儲藏一整年。6月,油坊開榨,榨油工來自附近的村莊。工作期間每天的午餐由老板娘負責,炒籽是第一步,高溫破壞菜籽的細胞結構,降低蛋白質對油脂的吸附力,使油脂分離變得容易,隨著菜籽爆裂的響聲,香味開始漸漸彌漫整個村莊。菜籽油有獨特的刺激性氣味,有些人聞不慣,徽州人卻甘之若飴。徽州臭豆腐,用菜籽油煎,才能產生聞有徽臭,入口異香的奇特效果。制坯暗藏玄機,磨碎的菜籽,蒸汽熏蒸,水分和溫度的控制全憑經驗。坯餅壓得是否厚薄均勻,直接影響出油率。菜籽油富含單不飽和脂肪,有利健康,媲美昂貴的橄欖油。不過,菜籽油也有先天不足,烹飪過程中油煙大是其中之一。今天,通過科學的精煉手段,油的煙點大大提高,加上品種改良,可以進一步降低非健康物質的含量。對于靠菜籽油生活的徽州人來說,一切都是從榨取第一滴油開始的。木榨榨油,傳承一千多年的古老工藝。電力機械時代,血肉和草木之間的對決,依然煥發著原始的生命力。重達100公斤的撞錘,敲打木楔子,對榨膛中的坯餅施加巨大的壓力。依靠這種物理壓,迫使油脂滲出,反復榨打,持續三個小時,在追求利益和效率的今天,這,也許是對祖先智慧最好的繼承。

 

      菜籽油在中國有千年的歷史,使用廣度上貫穿長江流域,給菜系的廚師創造了施展技藝的舞臺。紅油的烹制,必須使用菜籽油,秘訣掌握在四川人手中。煸炒,使辣椒迅速脫水,滲出香味,搗碎,以便與菜籽油充分接觸。油溫是關鍵,過低,潷不出辣椒的香味,稍高,又容易焦糊。中式廚房不依賴溫度計,全憑廚師的手感和經驗精準控制。辣味素和紅色素完全析出,需要靜置一整天。一缸精彩的紅油,幾乎就是川菜的靈魂。色澤紅艷,辣味醇厚,香氣襲人。菜籽油在四川人手里,完成了華麗的轉身。然而,退去令人興奮的熱辣,徽州,生活依舊平淡。今年的收成,全部存入油坊,折算成105公斤菜籽油。程茍仂可以隨時提取,沒有期限,這是油坊對村民的承諾。


       傳統觀念里,擁有手藝才能安身立命,相比都市,中國的鄉村,更能感受到手工技藝的溫度。


       秋收過后,黃土高坡褪去顏色,張世新正在等待合適的天氣。延河水,幾十年的經驗使配比精確無誤,白面加入鹽水,使蛋白分子的陣列變得緊密。反復揉壓,增加彈性,張世新今年腿病復發,行走困難。一次和面35公斤,只能由老伴一人完成。午夜時分,醒面時間已經足夠,現在要開始搓條盤面的工序。張世新年輕時,手藝一流,遠近聞名,外鄉人慕名來學徒。妻子的手藝也是嫁到張家后學的。掛面做得好,能賣到縣城,甚至更遠,靠這門手藝,老兩口拉扯大了5個兒女。曬干的掛面,易于貯存,每根直徑1毫米左右,持續發酵產生中空的細孔,口感細膩綿軟。


      中國出土過4000年前的面條,這種曾叫“湯餅”的主食,廣泛存在于中國人的生活。地域迥異,粗細不同,形狀不一,制作方法也各顯神通。面條,最為素凈,既是簡樸的果腹之物,也可以襯托任何食材,容納萬千滋味。破曉時分,盤面完成二次發酵,到了施展拳腳的時候。陜北,空氣干燥,水分蒸發快,繞面的速度是成敗關鍵,放入專用的面箱,第三次發酵,等待面條更大程度的舒展。黃土高原,古老文明的發源地,農耕的傳統在這里世代延續。每一口窯洞里的家族,長輩最在意的,莫過于給孩子留下什么。物質是有限的,手藝是自己的,但年輕人的觀念卻在悄悄改變。爺爺不便走動,到了兒孫們接過擔子的時候。撐面桿從中間精準分開,面的柔韌與重力的合作恰到好處。160根一掛,能拉長到3米,銀絲傾瀉,接受陽光和空氣最后的塑造。潔白的掛面,為蒼涼的黃土地和一家人的日子,都增添了幾分暖意。


       所謂“心傳”,除了世代相傳的手藝,還有生存的信念,以及流淌在血脈里的勤勞和堅守。


       與北方面食不同,長江以南,人們更喜愛米制糕點。這不是簡單作坊能夠完成的,工藝精密,品種浩繁,需要精美絕倫的手工,和嚴密的傳授體系。精細加工存在于每一個環節,糯米加水研磨,經過處理的糯米粉,質地更加均勻細膩。水磨糯米粉和粳米粉,按不同的比例混合,創造多變的口感。這是制作蘇式糕點的基本功。糕點廚師是運用各種“兵器”的行家。應季而變的餡料,取天然色香,夏秋薄荷,冬春玫瑰。中國的廚房,處理米,面點心的工種稱為白案。精巧的手工是行走白案江湖的根本。廚師,作為傳統行當,一直以師徒的形式在中國延續。今天,年輕人通過學校教育,掌握烹飪基本技能。但要成為真正的廚師,仍需要一位師傅點化。師徒,中國傳統倫常中,最重要的非血緣關系之一。


        揉面是最基本的,呂杰民門下學徒20個,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真傳。阿苗,剛滿20歲,老家蘇北,3年前高中畢業,跟隨父母來到蘇州。父母希望家里的男孩能考上大學,阿苗是長姐,她需要盡快自食其力。

       離蘇州1400公里的深山里,另一種更原始,粗獷的食物,可以依稀看到中國糕點的進化歷程。日照時間越來越短,采挖蕨根的時候到了。歐洲考古發現表明,最古老的面包,是用蕨類植物根中提取的淀粉,制作而成。莽山瑤族的先輩,也發現了這個秘密,從蕨根中獲得原料,制成一種原始的中式糕點,糍粑。鄧開風的祖輩游耕游居,被稱為“過山瑤”。過去糧食產量有限,蕨根糍粑是過冬主食。如今制作蕨粑,不僅是對美味的留戀,也是祖輩提醒后代,不忘艱難時日。取自山林的各種材料,組成一套奇妙的過濾系統。父親教會鄧開風,如何獲取大山的饋贈,也告誡他要敬畏山神。經過一天的沉淀,到了檢驗成果的時候,再次沖洗,更細密的過濾,就可以制作蕨根糍粑。加熱,起糊,不斷攪拌,直到表面形成凝膠。膠團韌性極強,要馴服它,還得父親出馬。裹上曬干的淀粉,扯成小團,就可以直接食用。孩子們更喜歡甜食,芝麻的香氣伴著蕨粑的甘甜,這就是瑤族人世代繁衍的味覺密碼,也是撰寫人類味覺記憶史的通用語言。


       面對嚴厲的師傅,阿苗每天心驚膽戰,反復練習的三角團,終于得到師傅認可,第一次,她的手藝可以上桌。小小的成就感激勵著這個女孩,每天收工后只要有剩余的食材,阿苗就會留下來繼續練習。蘇式糕點,中國漢族糕點的重要流派,與古典園林一樣,是蘇州的標志。這座城市的另一面,現代化的世界工廠,吸引著700萬外來人口,造就了當今中國第二大移民城市。


       飛速變化的生活中,古老的傳奇依然在上演。在白案江湖行走多年,呂杰民身懷一門絕技。將帶餡的糕團,制作成惟妙惟肖的動植物造型。從塑造漢字到塑造糕團,“象形”一直是中國人的獨門心傳。這種別具一格的糕點,已經不是單純的食物,而是更高層次的,對生活情趣的審美。制作船點,既需要靈巧的手法,更需要先天的悟性。能見識到這門手藝,已經是莫大的獎勵。師傅則有另一番用意,為了延續蘇式糕點的傳奇,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接班人。上有廟堂之高,下有江湖之遠,成為一名白案廚師的路,阿苗才剛剛起程。而更多關于食物的傳承,恰恰是在最平凡的生活里。

汕頭的一天從海鮮市場的喧鬧開始,為家里的小店采購食材,是阿哲每天的任務。這個年輕小伙,儼然是菜場里的老主顧。父親曾是酒樓主廚,江湖人稱“阿烏”。阿哲有四個姐姐,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。中國社會,父子的傳承關系比師徒更緊密。子承父業,被認為是最順理成章的事。但幾年前,阿哲考上廣州的大學,一心想在那里闖蕩。職場受挫,回到家鄉,阿哲在家里的小店幫忙。店里的招牌是蠔烙,要做好這道最普通的潮汕小吃,一切從頭學起。在此之前,阿哲甚至沒有洗過一只碗。蠔,也叫牡蠣,生長在沿岸淺海。2000多年前,中國就有養殖牡蠣的記載。潮汕地區的汫洲,家家戶戶以蠔為生。當地人食蠔偏愛小而肥,吃起來更鮮嫩,這也是蠔烙的最佳選擇。汕頭老城,洗盡鉛華,巷子深處,隱藏著蠔烙最傳統的做法。蕃薯粉打漿,包裹蠔肉,可以減緩高溫下的迅速縮水。烙到兩面焦黃,還要保持蠔肉生嫩,汁水飽滿,不失鮮味。蘸上魚露提鮮,入口外焦內潤,脆嫩兼備。阿烏的手藝不止蠔烙,上門制作宴席才是主業。阿哲跟著父親出去辦桌,從打下手做起。畢業于工商管理專業,現在卻和最平凡的食物打交道。他發現刻好一個蘿卜花,并不比解一道高等數學題更容易。這一次,阿哲得到掌勺的機會,上桌前,還要父親最后潤色。


        高速發展的中國,人們對新事物的追逐更加急迫,是堅守傳統,還是做出改變,這是一個問題。


        揚州,長三角發達城市圈中,獨具個性的城市。楊明坤,63歲,評話藝人。揚州評話,一種流傳四百多年的民間藝術。戰爭,英雄,愛情,背叛,說不盡的故事,全憑一張嘴。這不僅是一張說書的嘴,也是一張挑剔的嘴。與廚師朋友,探討日常小菜的門道,對他而言是一樁樂事。


        一盤精到的燙干絲,代表了揚州人對生活的基本要求。大白干,每塊橫批成28片,再切細絲,根根分明,韌而不散。100攝氏度的水,洗燙三遍,去除豆腥,澆上鹵汁和大量香油。素雅的外觀,卻有極為軟嫩鮮香的口感。楊明坤要準備一席家宴,這是每年一次的傳統,師傅下廚,款待徒弟,美食的傳承,離不開挑剔的美食家。豐富的閱歷和敏銳的味覺,讓楊明坤能準確把握這座城市的風味精髓,很少有人比他更了解揚州味道的正宗所在。


         汕頭,日新月異,阿哲,正在嘗試突破。文蛤,花蛤,豆腐魚,顧客可以自由搭配。傳承四代人的蠔烙,在他手里變幻出新意。阿哲經過反復實驗,不斷地往傳統蠔烙中添加新的食材。原本最熟悉的小吃,給食客帶來意外的驚喜。一門手藝的生命力,正是對傳統的繼承和升華。隨著時代而流變的美味,與舌尖相遇,觸動心靈。


        對揚州人來說,上午喝茶皮包水,下午洗澡水包皮,如果再聽一場評話,便是平凡而精彩的一天。就像那些動人的故事,聽過千遍也不厭倦,尋常的衣食住行中,傳統日復一日地延續。阿哲家的小店,存在了百年,明天仍將帶著新意,開門迎客。


        上海浦東三林塘,曾有一個鄉村廚師群體,人稱“鏟刀幫”。他們結伴闖蕩上海灘,歷經一個世紀,人才輩出。其中有一個家族,五代為廚,經過數十年磨礪,至今仍活躍于廚界,終成一代宗師。李明福,掌管家族經營的小餐館,每天早餐5點,他要去市場采購。為了保證原料新鮮,食材只買當天所需,分量事先做了估計。精打細算,親力親為,是上海男人做事的習慣。每個晚上,后廚都是一番刀光劍影,李悅掌勺,李巍操刀。李明福的兩個兒子是廚房里說一不二的將領。這對孿生兄弟的廚藝青出于藍,李明福不再需要親自下廚。家族的手藝得以傳承,是他最大的欣慰。


       一條黃浦江,見證了上海的成長。在這座城市中西雜糅,包容開放的味覺歷史中,有一種滋味,出身低微,卻自成一家。在演變中,不因各方沖擊而消失,反倒越來越清晰,強大。這就是本幫菜,它奠定了這座城市的味覺之本。


       在本幫菜的江湖里,83歲的李伯榮,靠一身功夫,贏得一世之名。拳不離手,曲不離口,功夫,沒有捷徑。李巍,李悅都是從14歲開始跟隨李伯榮學習廚藝。刀功,中式烹飪的核心技藝,代表一個廚師的功力。蓑衣刀法,依靠手腕控制,下刀力度,位置,方向,全在方寸之間。整魚脫骨,考驗對食材結構的了解,精確割開骨肉相連的結點,完美分離。極致刀功如同高深武術,只有手上功夫練到純熟無比,運刀才能隨心所欲,游刃有余。


      本幫菜中的刀功菜,扣三絲,李巍的絕活。火腿,雞脯,冬筍,三種極鮮的食材,先披薄片,再切成直徑不到0.5毫米的細絲。食材事先煮熟,切絲,為了擴大食材與湯汁的接觸面。烹制過程中,三種味型同時釋放,融為一體。細致的刀功,更能讓食材呈現出獨特的美感。美味與形色兼顧,正是中國人的飲食哲學。哥哥刀功精湛,弟弟專攻火候。油爆河蝦,烹飪過程不足10秒,油溫達到200攝氏度,食材才能下鍋。蝦肉熟而不老,蝦殼脆而不焦,時間上不能相差分毫。李悅甚至能根據蝦殼的爆裂聲,判斷出鍋的時機。收汁時,再次入鍋,同樣干凈利落。這道菜對火候的考校,有著教科書一般的嚴格。


       關于火候,廣東菜中有更極致的例子。啫啫煲,追求食物的新鮮生嫩,猛火急功,盡可能縮短烹飪時間。不僅如此,廚師還要根據餐桌與爐灶的距離,調整火力和“抄起”沙煲的時機。奔跑的過程,烹飪仍在繼續。如果這是一出戲,只有大幕拉起,也就是享用的那一刻,食物才完美亮相。在中文里,“火候”一詞的使用并不局限在廚房,更能用來評價處世的修養以及為人的境界。


       李伯榮最高興的,是回到自己工作過的廚房。1945年開始學藝,80歲告別后廚。時代變遷,命運沉浮,李伯榮從未放下手中的刀和勺。好學,用心,傳道,授業,讓他收獲了今天的成就和尊敬。傳承中國文化的,不僅僅是唐詩,宋詞,昆曲,京劇。它包含著,與我們生活相關的每一個細節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廚師是文化的傳承者,也是文明的偉大書寫者。


       徽州,榨油留下的餅渣,是莊稼最好的肥料。


      陜北的窯洞前,張世新的兒孫們,掛出了自己制作的面。


      莽山瑤族,仍然感恩來自大山的饋贈。


從手到口,從口到心,中國人延續著對世界和人生特有的感知方式。只要點燃爐火,端起碗筷,每個平凡的人,都在某個瞬間,參與創造了舌尖上的非凡史詩。



第三集 時節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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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中國多樣的地理環境和氣候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人們春種,秋收,夏耘,冬藏。四季輪回中,隱藏著一套嚴密的歷法,歷經千年而不衰。相比農耕時代,今天的人們與自然日漸疏遠。然而,沿襲祖先的生活智慧,并以此安排自己的飲食,已內化為中國人特有的基因。這是關于時間的故事,是中國人與自然相處的秘密。


       張廣才嶺寬厚的背脊,覆蓋著一米多深的積雪。云杉次生林深處,伐木隊正執行封山前最后一次作業。隊長是有25年經驗的李樹國,陽光直射赤道,已是春分時節,但這里,寒冷還未遠離。儲存一冬的食物消耗殆盡,妻子泰洪芝決定到山下采購。在東北,一桌好菜離不開魚。燉魚的同時,可以在四周貼上玉米餅,魚肉飄香之際,正是餅子焦酥之時。3月的夜晚,零下15攝氏度,制作凍豆腐最適宜的溫度。低溫讓豆腐中的蛋白質與水分子繼續分離,冰凍后的水,把豆腐均勻的質地變得像海綿一樣,這是李樹國最喜愛的食物。七八公里之外,有條溪流從不封凍,當地人稱為活水,用它燉魚最好。干貨,放入熱水,曾經的色澤和風味瞬間復活,這不僅是燉魚的配菜,也是冬季里最主要的維生素來源。油燒熱,魚很快焦黃成形,加入溪水漫燉。半小時后,豆腐出場,蜂窩狀的凍豆腐,充分吸收湯汁,飽脹豐滿。一餐鐵鍋燉魚,漫長的冬季已接近尾聲。


        向南2000多公里,同樣的春分時節,冷暖空氣激烈對峙。天目山,春雷喚醒土壤中的生命,高寶良敏銳地察覺到這是大自然發出的信號。春雷過后的第一撥筍子,當地稱作雷筍。竹筍10天之內可以食用,10天之后就會長成竹子。雷筍保鮮時間極短,一早一晚,滋味便大打折扣,過夜再吃,已有隔世之感。高寶良夫婦腳不停歇,最忙的時候每天要挖750公斤。深山里,家家戶戶的生活都以竹筍為中心。削蔸,去皮,剝殼,雷筍在女人們手中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畢。雷筍脆嫩爽口,無論炒,燉,燜,煨,皆成美味。竹子,原生中國,臨安,15萬人以竹子為生。剛剛完工的茶熜,被高寶良夫婦用來制作另一種美味。筍,用香料熬煮入味,撕成一指寬的筍絲,炭火的熱力將水分蒸發。這是江南一帶最流行的佐茶小食,也是夫婦倆最重要的經濟來源。1個月后,雷筍季節結束,屬于山里人的美食故事才剛剛開始。殘枝敗葉下,泥土裂開一條細縫,筍頭將出未出,這就是非常稀有的黃泥拱,一座山頭或許只能找到三四棵,但它的肉質比任何春筍都更為細密爽脆,甚至有類似梨子的口感,更為奇妙的是,黃泥拱出土后品質隨時間迅速退化,從收獲到加工,必須以分鐘計算。咸肉配黃泥拱,這是高家經常的做法。竹筍與咸肉在口感上形成巨大反差,只需要大火蒸7分鐘,肉的濃烈與筍的清新,相互對抗的同時也相互交融,這種筍農們獨享的美味,是中式飲食中一種極高的境界。


       極致的美食只留給最勤勞的人們。沈敦樹,上堡鄉農民,他用另外一種方式感知季節變化。成形于2000多年前的中國歷書,依據時間更替與氣象變化的規律,一年里安排了24個節氣來指導農事。3月回暖,播種南瓜,絲瓜,等待萌發成芽;4月蝴蝶化繭,砍取枝條,給山藥搭好支架;5月燕子筑巢,準備秧苗,菜園等待施肥;夏種之后,玉米成熟,絲瓜,南瓜可以收獲;待到9,10月,播種藠頭,靜待來年開春生長。四季輪回,應季而作,應季而收。中國農民用祖先的經驗獲得豐沛的回報。水稻長出五六片葉子,需要分株,是插秧的季節。兒子遠在北京,老沈喚回在省城工作的女兒回家幫忙,沈敦樹堅信,兒女離家再遠,也不能忘記土地才是農家的根本。


       春季,萬物萌發,莊稼青黃不接,但大自然已經備好各種野菜。鄱陽湖水邊,野芹菜和藜蒿最為旺盛,做成蒿粑,不僅美味,還能領略自然的味道。北方山里,腌一罐木蘭芽的習慣至今不改,蒸榆錢飯則是幾代人記憶里最初的美食。


      燕山余脈,安德文焦急地等待著一場倒春寒。本該谷雨生發的香椿,臨近立夏還未發芽。幾乎就在一夜之間,一種奇異的香味傳來。香椿芽長成只需要兩三天,多一天便老。筷子粗細的野菜,只生長在這座大山的背陰處。香椿素散發出一種奇特而濃郁的異香,有些人避之不及,但在愛它的人看來,這就是春天應有的味道。中國,世界上唯一將香椿嫩芽當作美食的國家。裹上雞蛋面粉糊,油炸,叫香椿魚。也可以切碎,攤雞蛋,或與豆腐涼拌,都是獨特的春季美食。一個星期,兩茬香椿,葉子還在生長,卻不再適合食用。對老安來說,春天就這樣過去了。


       上堡,秧苗長出了新根,沈敦樹渴盼一場春雨的到來。沈家決定用一種美食來寄托他們最真切的期望。頭年的大米,加入韭菜,磨出綠色的米漿。晾干的梔子果用水沖泡,調和出泥土般的黃色,第三層,大米的白色,最后,是喜慶的茄紅。一層層添加蒸熟,反復九次,做出的米糕就叫九層皮。春季秧苗青蔥,秋季稻谷金黃,打出大米雪白,過上日子紅火對地球上所有的稻作民族來說,這大概就是他們共同的心愿,以及這一心愿所應有的色彩。


       風雨一路向北,到達長江中下游地區,已是初夏時節。


       千島湖,清澈的水中,一種美味正在醞釀。1個月前,松樹授粉的季節,雄花球上,干燥的花粉隨風飄落,滋養著中國最優質的家魚。不過,現在還不是吃魚的最好季節,漁民們另有目標。漢字里的“時節”二字,就是有所為,有所不為。天氣轉暖,螺螄從深水區向淺水區遷徙,這種腹足綱軟體動物,自古以來就是水鄉居民的美食。江南人都是吃螺螄的高手,唇齒之間,輕輕一嘬,螺肉應聲入口,實在無從下手,還可以借用牙簽。螺肉本無大味,吃螺螄,除了螺肉的緊致口感,享受的更是吸食本身的樂趣。然而,最好的螺螄,還藏在更深的山里。開化,位于錢塘江源頭,深谷幽澗,是余云山的戰場。自制的防水面罩,用牙齒咬住,清水下的世界一目了然。自從做了螺螄捕手,老余成為這里最了解季節變化的人。余云山捕獲的這種清水螺螄,鮮味中微含清苦,口感滑潤。妻子每天5點去市場販螺,外殼墨綠細長的青螄,由于生長水體高度凈潔,品質優良,因而價格可觀。一把紫蘇,去腥提鮮,是青螄最好的配搭。因為作息的差異,午餐是一家人唯一的共處時間。在女兒眼中,夏季父親基本都在沉睡,她不知道的是,青螄也是晝伏夜出。余云山要在水溫下降之前,抓緊時間,這是他最好的收獲季節。充滿危險的勞作要持續整個夏天。


        陽光和溫度,造就美味,更帶來多彩的世界,冰消水融,萬物復蘇,生生不息。光合作用促成植物發育,成熟。不同的積溫,滋養出種類繁多的作物。陽光下,果實積累糖分,食物脫水得以儲存。蘭嶼,面積45平方公里的火山島,達悟族世代生息的地方。每年3月到6月的飛魚季節,海洋會準時掀起男人們的集體心跳。為了躲避天敵,飛魚進化出獨一無二的技能。快速擺動尾部,產生巨大的推動力,沖出水面,開啟滑翔模式,奮力踩水,收起網口,依靠口袋戰術和默契配合,才能有可觀的收獲。不過,在巴布的爺爺看來,年輕人的狂歡是對大海的不敬。飛魚不僅是達悟族的食物,更是他們的信仰。過度的工業捕撈,曾經使蘭嶼附近的生態持續惡化,直到幾年前才略有緩解。拼板舟,達悟人選取13種木材,精心制作出造型獨特的船只。是他們出海捕撈飛魚的座駕。收獲五六條魚,夠一家人一天食用,就可以收工回家。只在每年魚汛的結尾,達悟人才多捕一些,用來制作魚干。在飛魚離開的日子里,補充蛋白質。魚干的加工并不復雜,簡單腌制后用林投樹根串綁,曝曬3日,即成美味。簡單的食物,本真的生活,離大海最近的爺爺,深深懂得與自然的相處之道。又一次捕魚歸來,陽光以最明亮最透徹的方式,與鮮嫩的魚肉交流。這是達悟人與上天和大海的約定。


       自然,并不永遠眷顧人類。湖南,艷陽高照,冠市鎮的魚塘接近干涸。何連榮一家面臨著顆粒無收的困境。缺水,讓稻子停止灌漿,只留下干癟的谷殼。為了挽救30畝稻田,何家用盡各種辦法,做最后的努力。盡管全國總體糧食豐產已經持續10年,但局部極端天氣給農戶帶來的損失仍然是巨大的。干枯的稻秸被付之一炬,一家人準備盡快種上旱地作物。就在這時,奇跡出現了。


       除了陽光,生命離不開水,中國的降水從東南到西北呈遞減態勢。吐魯番,極度干旱,是中國最炎熱的地區。貧瘠的礫石戈壁并未滅絕生機,天山冰川融水帶來生命的奇跡。這里,是中國最甜蜜的所在。低矮的葡萄架下,哈力旦一家享受著豐收的喜悅。吐魯番,常年少有云層遮擋,充足的日照,活躍的光合作用,讓葡萄積累豐富的糖分。夜晚熱量消散,呼吸作用微弱,糖分得到很好的保存。中國最甜葡萄的秘密,就隱藏在這巨大的晝夜溫差之間。白天采摘,傍晚掛進晾房,方形的花孔,避免葡萄被陽光直射而滋生酸味,又便于熱空氣流動。現在,葡萄的主人終于可以休息,等待溫度和時間成就的味道。1個月后,比吐魯番更甘甜的葡萄成熟。果實含糖量達到30%,伊比布拉要用葡萄汁制作一種熱量極高的美食,瑪仁糖。115攝氏度下熬煮4小時,,90公斤葡萄汁濃縮成30公斤糖漿,烘烤后的核桃仁,焦香酥脆,拌勻的瑪仁糖,趁熱切好,在中國其他地區,這種食物被稱為切糕。它不僅是最具西域風情的甜點,也是當地人重要的熱量來源。瑪仁糖做好,吐魯番的葡萄也到了華麗變身的時刻。含水量只剩下20%,果糖量高達60%,這就是超越時節,穿越四季的葡萄干。一鍋家常的手抓飯,是對這一年忙碌最好的慶祝。新疆特有的黃蘿卜切條,羊肉的油脂可以幫助胡蘿卜素在腸道中溶解。在酶的作用下,轉變成人體能夠吸收的維生素A。西紅柿將大米染成鮮亮的橙黃色,小火燜到湯汁收干,葡萄的酸甜中和了羊肉的厚重。不僅去油解膩,更為抓飯帶來了豐富的味覺層次。只要對自然和時序懷著不變的信任和尊重,每一道菜,每一家人,總會得到最甘甜的回報。


      讓我們回到夏天的故事,只有盛夏,水溫超過18攝氏度,一種美食才會在水下孕育。長江和青戈江在蕪湖交匯,許師傅將面搓揉成雪花狀,壓實,搟薄,小刀切好。面條滑爽綿糯,是蕪湖一年四季小吃的代表。但是,要把小刀面吃出酣暢淋漓的美感,還要耐心等候三伏天的到來。溫暖的水下,青蝦開始繁殖,4到6厘米大小的母蝦,包裹著上千粒蝦子。河道緩流處,昨晚下水的丁字形筒狀蝦簍,盛滿收獲,用竹簍篩出蝦卵,1公斤蝦能收集50克蝦子。日積月累,一個夏天才能收集8公斤左右。澆上蔥姜汁,用黃酒蒸熟,在陽光下晾曬半小時,小火焙干。最后,連同未去皮的大蒜一起裝進袋中,密封保存。盛夏的江城,小刀面旺火煮沸,拌蔥花,醬油,再加上大骨高湯。100克面條,10克蝦子,蝦子和高湯的相逢,色白,湯清,味濃。蝦子小刀面,正是蕪湖溽熱的苦夏給予當地人的最佳補償。對于時間,中國人有著獨特的感悟,破繭成蝶,花開花謝,草木枯榮,都是時間的腳步。而在四季變換中,中國人不懈地尋找美食的秘密。春江水暖,刀魚最鮮,夏天滋補,筍干燉雞,秋季肥美,魚頭不容錯過,冬日最愛,必是那熱騰騰的火鍋。盡管生活越來越遠離自然,但人們在餐桌的方寸之間,也能通過食物的變化。體察時間流逝,四季輪轉。


       經過春季到夏季的滋養,千島湖家魚最肥美的季節到了。歡騰的一幕,在幾十個漁民拉住的闊眼漁網里,盛大上演。圍網捕魚,開啟了豐收的序幕。中國人堅信,信守與時節的約定,就一定能在秋天收獲豐厚的酬勞。


       空氣里滿是誘人的甜香,吳江人采摘桂花,為的是讓它們在舌尖上第二次綻放。長枳的檸檬酸保持花香和色澤,無論是咸桂花還是甜桂花醬,都能把專屬于夏末初秋的花香,延續到深秋和隆冬。


      一場秋雨之后,來自天空的身影,不斷提醒著楊福星,最值得期待的美食,正在這里萌發。褐色小傘狀的蕈子,其貌不揚,卻被歷代美食家奉為珍饈。盡管名氣已大不如前,但是每年只要時節一到,楊福星就會匆匆上山,趕赴與這些寶藏一年一度的約會。板栗殼燒旺,干辣椒炸香,再加入嫩姜片,激出雁來蕈的奇鮮,類似松針的清香。蕈子汁水透出時,少量生抽提味,老抽著色,文火熬上十幾分鐘。汁水濃稠,雁來蕈醬就可以出鍋了。看上去烏沉沉的東西,卻有著柔韌的質地。不過現在,一盤好菜才完成了一半。


        雨前的桂花,在雨后已經腌好,無論做餡兒還是調料,都極有風味。新鮮的板栗,最適合用來搭配雞肉。肉豆腐,精肉和豬肝,用豬腸捆綁鹵制,做出的扎肝最解饞。秋季,用味厚的食物補償苦夏的虧空,抵御即將到來的寒冬,俗稱“貼秋膘”,是中國農業社會的傳統。


        雁來蕈醬等候的最佳搭檔,遠在百里之外的長蕩湖。這是產蛋3年以上的老鴨,鴨肉與雁來蕈同燒。材質上的大葷大素,激發出滋味上的大開大闔,同季食材間的碰撞,把秋天的韻味渲染得分外濃郁。中國的廚師依靠豐富的經驗,在時節的變化里,尋找到各種精彩的食物組合,并流傳至今。秋天,是水稻豐收的季節,秋分后的黑土地上,垛滿需要晾曬兩周的稻谷。獨特的土壤,氣候條件,使水稻中決定營養成分的干物質積累豐富。脫殼后,米粒飽滿堅硬,色澤清白透亮,這是中國最好的稻米。需要經歷138天的漫長生長期,收獲還在繼續,氣溫已是零下。


       3000公里外,豐收過后的上堡,干燥的秋風勁吹。老沈家的第三代,開始了一生的旅程,新生的嬰兒在秋收之后滿月,是宴請親朋慶賀的時候。滿月酒,要按照歷書,挑出最好的日子,菜單沿用五碗四盤的傳統。肉菜的多少檢驗著主人家的誠意,這是稻農們盤點一年收成的時刻。春播種,夏長贏,等到秋天,顆粒歸倉,兒孫滿堂,這是中國人收獲的季節。


        最早進入冬季的是東北,大雪已經落下,土地開始封凍。李樹國夫婦藏好糧食,以度過漫漫長冬。冬季,不僅是土地和作物休息的時間,也是忙碌一年的人們歸家,用團聚犒勞自己的季節。春節前,數以億計中國人,從工作地踏上回家的旅程。他們帶上簡單的家當,借助一切交通工具,橫跨千里,歸心似箭,為的是一頓象征著團圓的年夜飯。這是農業文明留給現代中國的印記,也是我們關于時節故事的尾聲。


       江西上堡,越冬的水田已經蓄水漚肥。湖南衡陽,何連榮一家期盼新年風調雨順。飛魚季又至蘭嶼,巴布接替了爺爺的工作。在這個時代,每一個人都經歷著太多的苦痛和喜悅,中國人總會將苦澀藏在心里,而把幸福變成食物,呈現在四季的餐桌之上。



第四集 家常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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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家,生命開始的地方,人的一生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在同一屋檐下,他們生火、做飯,用食物凝聚家庭,慰藉家人。平淡無奇的鍋碗瓢盆里,盛滿了中國式的人生,更折射出中國式倫理。人們成長、相愛、別離、團聚。家常美味,也是人生百味。


       太行山,中國東部的地理分界線。地質運動造就的峽谷,裸露著 10 億年前的石英巖。山谷相連,耕地稀少。趙小有和小兒子必須抓緊時間,在白露前完成收割。玉米是唯一種植的糧食,夏季的高溫,讓它們過早成熟。懸崖邊緣的這塊土地,總計 1000 平方米,種植玉米,全年能帶來 2000 元收入。5 公里外的祖屋,老伴程榮花的工作同樣艱巨。這種來自南美的谷物,在中國有 400 年的種植歷史,重達 300 公斤的石碾,將玉米研磨成粉,以便制作食物。小兒媳挖來土豆,大兒媳也趕回幫廚。在婆婆的調度下,她們要給全家人做一頓午餐。玉米粉需要加入白面增加黏性,以前白面珍貴,只能用樹皮替代。就是用這樣的方法,這樣的心思,程榮花養活了全家。秋收是大事,全家人都要出力。這條孤懸于崖壁上的隧道,是村莊與世界相連,全村人徒手開鑿,用了整整 30 年。玉米面糊和上韭菜段,做成焦香可口的小凹饃,最能討全家老少喜歡。運用杠桿原理把面團擠壓成長條,北方人稱它為饸饹,饸饹床架在灶沿上,面條成形后直接入鍋。只要把谷物研磨成粉,每一個山西人都是制作面食的天才。


       同樣是面食,山西中部的霍州,做法更精致。一雙巧手,讓日復一日的食物和日子,都顯得不再單調乏味。新婚的女兒回門,娘家會制作棗花饃。饃的數量和花樣,代表了對女兒的疼愛程度,沒有一個母親會怠慢。蒸,是中國家庭烹飪最經典的形式。湖北天門,主婦們懂得充分利用熱量,讓菜與飯同時完成烹飪,不僅原汁原味,還能保持食物的外形。


      寡淡的饸饹,必須搭配濃烈的鹵子才能出彩。這頓飯過后,還有更繁重的勞動等待著丈夫們。桌椅出現之前,中國人吃飯是分食制。經過了 1400 多年,才開始圍桌合餐。四代同堂為豐收團聚起來,盡管是最普通的家常飯菜,也要講究落座的順序和朝向。祖爺爺 90 歲,一輩子做農事,正對院門的座位要留給他,這是傳統中國長幼尊卑的秩序。吃著自己種的糧食,一家人因為勤勞而感到踏實。無論天南海北,只要屬于家庭的重要時刻,中國人都會團聚在餐桌周圍,感受著血緣親情的凝聚和抱團生存的力量。這,也是一個家族在嚴酷環境下生生不息的奧秘。


       離開農耕的土地,1000 公里外,是中國最繁華的都市。 子鈺,今年 16 歲。5 年前,她從河南來到上海求學。母親正準備晚餐,母女倆租住在學校附近,15 平方米,沒有獨立衛生間,四戶合用廚房,但房租便宜,這是她們在上海的家。這群少年的經歷大多相似,來自中國各地,學習樂器超過 10 年,經過嚴格的選拔,他們的目標是成為演奏家。子鈺 4 歲學琴,為求學去過武漢,到過北京,被上海的學校錄取后,母親辭去工作全職陪讀,她們的生活全靠父親一個人負擔。由于要支持女兒出國比賽和演出,5 年來,父親沒有來過上海。為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,不惜背井離鄉,這是中國很多獨生子女家庭的選擇。對子鈺來說,中提琴,幾乎占據生活的全部。母親的生活半徑要開闊些,為了買到新鮮的食材,她會去更遠一些的 大菜場。自己再節儉,也要保證女兒的營養。正是長身體的階段,加上每天 8 小時站立拉琴,母親需要及時給女兒補充能量。肉類富含脂肪,轉化成身體所需的熱量,是等量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的兩倍。


       上好的帶皮五花肉,一定要肥瘦相間,這門手藝是子鈺母親來上海后跟鄰居學的。在漢族的菜譜上,紅燒肉的歷史不算悠久,卻最受歡迎。豬肉、醬油,常見易得,烹飪不需要高深技巧,只需付出時間和耐心,這讓紅燒肉成為中國家常菜的經典。考究一些的,先用猛火炙燒肉皮,肉皮在高溫下迅速收縮,可以長時間燉制,仍保持勁韌的口感。紅色是外觀的標簽,要獲得這種誘人的色澤,可以炒糖色,加老抽,也可以借助紅曲米或豆腐乳,各家有自己的方法。肉湯不容浪費,無論加入什么食材,吸飽湯汁后都會變成紅燒肉最默契的配角。火候的老嫩,味道的濃淡,各家各戶,千變萬化。相對于技巧,傾注的心意才最值得回味。上海紅燒肉,河南抻面,還有柏遼茲,這是媽媽獨創的搭配。


       一對一的專業課,每周一次,今天是加課時間。盛利老師異常嚴格,國際大賽和獨奏音樂會就在眼前,子鈺必須加緊操練。5 厘米厚的筆記,已經是第 4 本。女兒的專業課,媽媽從未缺席過。大多數中國人認為,農歷八月的月圓之夜,應該和家人團聚。盛利老師知道,子鈺和媽媽回不去。盛老師也是北方人,和子鈺一樣,年少求學,漂泊四方,最終安家上海。家宴少不了餃子,當然也少不了上海紅燒肉。為了申請簽證,媽媽甚至靠翻字典學會了寫英 文信。除了練琴,整理琴譜,收集資料,女兒的一切雜事全由母親一個人打理。如同傳授母語,母親把味覺深植在孩子的記憶中,這是不自覺的本能。這些種子一旦生根、發芽,即使走得再遠,熟悉的味道也會提醒孩子,家的方向。


      吳童的工作是一種新興職業,徒步俱樂部領隊。他從不回避自己的身世,自從 10 歲那年父母離婚之后,家對他來說,就是姑媽的泡菜壇子。姑媽住在眉山,今天他要迎接吳童回家。泡菜,口感爽脆,滋味酸辣,四川人家中必備的看家菜肴。川菜味型豐富,塑造復合的味道,泡菜是必不可少的調味料。要制作地道的泡菜魚,不能缺少泡姜和泡椒。熱油逼出香辣氣息,釋放出酸性物質,不僅讓魚肉更加細膩,還能去腥提鮮。加入大葉薄荷,為酸辣的湯汁增添一種奇異的芳香。姑媽的泡菜都選應季最鮮嫩飽滿的蔬菜,腌制前,洗干凈,晾在屋檐下,輕微脫水。鹽和涼白開按 1:50 的比例混合,蘿卜、子姜、豇豆,再放上辣椒提味,蒜頭殺菌,花椒增香。一切就緒,是請出老鹽水的時候了,它相當于發面時的酵母。有了它,壇子里的雜菌得到抑制,乳酸菌的數量占據上風。在這種菌的作用下,蔬菜中的糖轉化成乳酸,造就了泡菜酸爽的風味。往壇沿里倒進清水,阻斷空氣和細菌。十幾天,微生物的辛勤勞動賦予蔬菜新的活力。褪去艷麗和生澀,變得清亮、脆嫩、酸冽。還有一種泡菜是吳童的最愛,姑媽的手藝來自奶奶。新鮮蔬菜加煮熟的鳳爪,浸在泡菜水中,只需一天,就是一道讓人欲罷不能的爽口小菜。帶到戶外與朋友分享,更是絕佳的野餐食品。又一次出發,吳童突然決定改道樂山,看望獨居的父親。還要趕路,吳童只有一個小時。值班室里,簡單的飯菜,半年多沒有見面的父子,相對無言,心頭各有一番滋味。


        潮濕溫暖的四川中部,適合另一種傳統腌菜的制作。芽菜,取自曬干后韌性好的芥菜,腌制一年以上的芽菜風味最佳。燃面,宜賓一絕,雖然重油重辣,也難掩芽菜的鮮香。有一類食物,既能當菜,又是佐料,不需要太多,確實主食最佳的陪伴。這就是中國家庭食譜上的下飯菜。7 月,悶熱的黃河沖積平原,沙質土壤孕育的西瓜已經成熟。西瓜甘甜的滋味,并非只能享用一季。西瓜醬,一種家常下飯菜,可以把夏天的味道神奇地保存下來。三伏天,每年下醬的時候。第一步,做醬豆。姥姥選了小粒黃豆,煮到入口酥爛。黃豆攤開,慢慢冷卻。全家十口人,養大了兒女的姥姥,又開始撫養第三代。漫長的夏天有很多事要做,但姥姥知道,做事和下醬一樣,不能心急。黃豆晾到半干,裹上炒熟的面粉,面粉中的蛋白質和淀粉給黃豆的發酵提供養料。墊上稻草,這是溫床,黃豆鋪得疏松平整,被子既能控制溫度又能阻隔雜菌。40 年的經驗告訴姥姥,霉菌的長勢決定了醬的風味。一個春節過去,又開始期盼下一個春節。姥姥很少給孩子們打電話,她總是讓他們不要掛念。第二步,切西瓜。這是外孫們最喜歡的環節。瓜瓤心兒留給小外孫,連瓤帶皮的部分糖分不高,更適合做西瓜醬。一年中最熱的 10 天,菌絲成熟茁壯,顯現出合格的黃綠色。第三步,撒上鹽、姜絲、花椒、八角、香葉等調料。西瓜新鮮,汁水豐盈,不斷翻動揉捏,所有食材都飽吸甜美的西瓜汁。封進缸里的不僅僅是美味,還有期盼。40 天后,美味即成。醇正的醬香伴著微甜,一小碟就 能讓人食欲大開。而對姥姥來說,西瓜醬最好的滋味,要等到兒女們回來,那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光。


        物產豐饒的地區,對于主婦來說,經營一家的飯菜或許不是難事。不過,大自然也不會忘記另一些地方。中國的巧婦,善于就地取材。吳月珍正在尋找一種野茭白,當地人叫蒲筍。下一季蒲筍到來前,最后一次采摘,吳月珍有自己的打算。蒲筍直立莖的幼嫩部分可以食用。人們熟悉的茭白,是蒲筍的一種變異,有膨大的紡錘形肉質莖,世界上只有中國和越南培育這種蔬菜。蝦子燜茭白,食材簡單。上色后,清湯浸潤,文火燜制,是夏季最常見的家常菜。新鮮采摘的蒲筍,炒一盤蒲筍燒肉,用東北話說,鮮靈。剩下的蒲筍曬起來,風干,可以長時間保存。精明的主婦都會早做準備。淮揚地區的水塘里,人們追逐另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菜。雖然它和蒲筍有著相同的生長環境和相似的名字,但它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植物,很多菜系里都有它的位置。蒲菜切碎,打進蛋液,攤成餅狀。揚州的這種烹飪方式,用雞蛋的柔軟凸顯蒲菜的脆爽。做成餡料,包餃子,這是淮安的名點。咬一口,蒲菜的異香,讓口腔和鼻腔共同形成了立體的感受。選最嫩的蒲心,做一道濟南的奶湯蒲菜。尋常人家不備高湯,用面粉炒糊,也能調制出濃稠的奶白色湯汁。加上火腿、香菇和冬筍的陪襯,鮮香倍增。


        秋季,遼東灣的堿蓬草,紅成一片海洋。吳月珍家的窗臺上,蒲筍已經風干。熱水,讓蒲筍干舒展筋骨。同樣是燒肉,但湯汁要多一些,蒲筍干才能徹底地釋放活力。添一把蘆葦桿,再燜一小時。水稻成熟的季節,南方的蒲菜落市,但對吳月珍來說,它仍有利用的價值。蒲草曬干,能編織成各種生活用品。八年前,老伴心臟病突發,幾乎就要離她而去。她攬下家里、地里所有的活,悉心照料老伴五年,堅韌得像蒲草一樣,維系著這個家。家人都回來了,這是吳月珍一天最安穩的時刻。


        對于中國女性,克勤克儉,一直是傳統的美德,只有一個階段例外。夢露,29 歲,懷孕7 個月,每天都在為寶寶的降生做準備。珠海是一個 90%為外來人口的城市,丈夫漢生是廣東本地人,夢露來自四川。在這個人生的特殊階段,準媽媽們可以合情合理地盡情享受著無微不至的照顧。


       拱北口岸,連接珠海與澳門,人流在晚上 9 點進入一個小高峰。潘先生,生活在澳門,每隔兩三天,要過關到珠海買菜,這已經成為很多澳門人的生活習慣。女兒佩琪 20 歲,已經獨立生活,仍然是父親放不下的牽掛。餐后煮一鍋陳皮紅豆沙,潘先生祖籍廣東中山,這是老家的習慣,女兒也深受影響。糖水,可以視作一種中式甜品,形態以羹、湯、糊為主。兩廣人對一碗糖水的評價,一個字甜,指味道,另一個字潤,指口感。人生中也有這樣甜蜜的時刻。葡韻,澳門人最喜歡拍婚紗照的地方。三年前,佩琪和志明在這里一見鐘情。女兒第一次下廚幫忙,今天家里要來客人。一碗糖水,融化中國父親的深沉內斂。然而第一次面對未來的女婿,每一個父親心里的滋味,也許要比一碗糖水來得更為復雜。 


       口岸對面的珠海,此時氣氛有些緊張,夢露正在經歷臨盆前的第一次陣痛。夢露和漢生的父母都趕來了。長達 9 個小時的陣痛,體力下降很快。但夢露必須堅強,寶寶需要她的幫助。漢生和夢露的孩子,是中國獨生子女的第二代。四個父母,一對夫妻,一個孩子。這種“421”的家庭結構,已經是中國城市社會的主流,孩子牽動的是三家人的心。漢生和夢露早已經約定了女兒的小名,小福星,意思是幸福的小星星。小福星的第一餐并不順利,她還要多練習。對于夢露來說,生下孩子只是人生歷練的開始。做好一個母親,也許是更大的命題。廚房迅速變成了賽場,競技者是雙方父母。川菜,粵菜,輪番登場,誰都志在必得。與其說,展示的是老人們畢生的廚藝,不如說,表達的是迎接新生命的喜悅。廣東的爺爺奶奶,自信有家傳的照顧產婦的秘方。他們相信用泉水煲湯效果最好。四川的外婆帶來了曬干的魚腥草,用它燉雞湯,被認為有利于傷口愈合,最適合產婦身體恢復。木瓜,甘甜豐水,和鯽魚共同燉煮。中國傳統醫學認為,兩種食材都有助于乳汁分泌,這是廣東的做法。廣東人愛喝湯,會煲湯。現代科學認為,任何對食物的加工,都會造成營養不同程度的損失,但這絕對不能說服廣東人。老火湯,廣東人的驕傲,各種標志著保健功能的食材添加在砂煲里。經過數小時文火慢燉,食材的香味素反復釋放,煲出的湯汁濃郁回甘,被賦予各種滋補的暗示。廣東人的另一種燉湯,也講究一個慢字,借助的是蒸氣。密閉的燉盅鎖住水分,烹飪時間更長,湯汁久燉而不沸,鮮味和香味物質可以成倍生成。一碗最好的燉湯,講究的是湯色如茶。喝湯是夢露每天的功課,她的飲食不僅關系到產后恢復,還要為小福星提供足夠的營養。廣東和四川,相距 1500 公里,在語言和飲食傳統上都有天壤之別。但雙方父母都自信有食物養生的秘訣。面對著雙倍的關愛,夢露一時間難以消受。夢露和漢生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新一代年輕人,盡管明白父母的愛意,但對撫養孩子,他們有自己的主張。兩個月后,幸福的故事有了戲劇性的結尾,漢生的體重超標了。


       春天,吳月珍在地里播下新的種子;子鈺獲得了國際比賽冠軍,走向更廣闊的世界;程榮花和趙小有期盼來年風調雨順,能有好的收成。


       人類組織家庭,原因之一,就是為了更合理地生產和分配食物。正是這些人間煙火,讓家庭組織更加緊密。盡管千門萬戶的家常美味各不相同,但有位作家說,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。 



第五集 相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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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大多數美食,都是不同食材組合碰撞產生的裂變性奇觀。若以人情世故來看食材的相逢,有的是讓人叫絕的天作之合, 有的是叫人動容的邂逅偶遇,有的是令人擊節的相見恨晚。人類活動促成了食物的相聚,食物的離合,也在調動著人類的聚散。西方人稱作“命運”。中國人叫它“緣分”。


       8月,錫林郭勒草原剛剛蘇醒,烏力吉把牛群趕到自家的草場,豐沃的土地給予牛羊養料,還催生了一種珍稀的精靈。晾曬成干的口蘑,含有豐沛的鳥苷酸鹽,牧民用它和雞肉一同燉煮,鮮味成倍提升。


       何福志,口蘑商人,經常驅車幾百公里收購蘑菇。口蘑只生長著在蘑菇圈上,辨識它要靠草的色深,這種神奇現象得益于蘑菇分泌的一種物質,讓草擁有更高的葉綠素。何福志要到烏力吉家去訊問蘑菇的收成,女兒玉鳳23歲,大學畢業后回到草原。


       口蘑中白蘑最為尊貴,曬干后可以賣到2000多元一公斤,今年的收成不多。牧民們已經開始儲存牛羊過冬的飼料,這意味著口蘑季節即將結束。父女倆決定再做最后的努力。


       口蘑的萌發需要雨水眷顧,預報中的秋雨遲遲未到,老何很不甘心,父女倆決定借宿在牧民家繼續等待。


       雨后的草原清洗如洗,蘑菇圈上白蘑終于露出身影。何福志父女明白,此后的幾天他們終將得逞所愿。


       錫林郭勒向南四百公里,張家口,古時的長城關隘,是中原與北方貿易往來的咽喉,更是口蘑的成名之地。白蘑菌肉肥厚,質地細膩,是口蘑的最上品。開水發漲,兩三個小時后白蘑恢復飽滿身姿。留下口蘑原湯,放入清水,反復攪打,換三四次水,打千次以上,直至泥沙盡除。


       冬筍,產自2000公里外的江南,與口蘑初次相見,曾經跨越千山萬水。


       泡好的筍干與白蘑干切片,高湯里煨透,再加重油慢火翻炒,隨著油慢慢進入,口蘑片變得豐腴滑潤,筍片重新找回爽脆的口感,最后加入口蘑原湯。江南冬筍邂逅塞北口蘑,“燴南北”,三百多年歷史的中國北方名菜,不僅造就一種美味,更帶來無盡的空間想象。


        大涼山,生長中中國西南最具標志性的香料—花椒。這種原產中國植物果實,食用時以每秒五十次的頻率產生輕微刺痛,觸發神經。這種口感,中國人稱之為麻。


        大婁山,土家族人懂得如何栽培出最好的朝天椒,其辣度可以達到五十斯高維,這意味著需要用50萬倍的水才能徹底稀釋它的辣味。辣椒從美洲傳入中國后,迅速生根發芽,逐漸取代本土的辛香料, 成為美食的主角。


        兩種食材最終匯聚于一座城——重慶。


       已是最熱的季節,但重慶人熱衷于一種溫度更高的美食。張平用妻子的名字開了一間火鍋店,依靠這間小店他們有了穩定的生活,有了下一代。深夜十點漂浮在城市上空的麻辣鮮香尚未散去,悶熱的樓道口,張平開始炒料。重慶“朝天紅”,河南“新一代”混在一起,前者辣味最勁,后者富含辣紅素,賦予火鍋艷麗的色澤。牛油能有效吸收辣椒和花椒的味道,這是重慶火鍋另一個秘密武器,豆瓣和豆豉讓湯汁濃稠,姜末的辛香則使辣味的層次更加多元。茂汶大紅袍麻味濃烈,金陽青花椒香氣外向。比原料正宗更重要的是張平的雙手,不停翻炒,香味物質滲入油中,再經過烹煮,芳香素進一步釋放。10年來,張平只相信自己,1個通宵,3大鍋底料,供自家店5天的量。


        除了底料的秘密,火鍋的味道還歸功與重慶人對食材的神奇處理。


       黃喉是牛或豬的主動脈,有一層難以撕裂的膜,影感響口感。帶有摩擦力的手套,小心翼翼地將這層膜撕下,熟練工人一天可以處理一千根。毛肚,取自牛的第3只胃,重慶人只選擇葉瓣部分,它足夠薄且面積巨大,表面能吸附大量調料,口味濃重。短暫汆燙后,口腔瞬間感受到的滑加上牙齒發力后的爽脆,讓人上癮。除此之外,羊腸,胗花,耗兒魚,午餐肉等平民食材都在重慶火鍋中相逢,并化腐朽為神奇。


       一般相信,現代的火鍋,最初是隨北方游牧民族傳入中原,并催生出不同的形制。北京的涮肉火鍋,羊肉細薄如紙,吃的是嫩;云南的菌子火鍋,菌菇清甜鮮美,吃的是香;潮汕的牛肉火鍋,牛肉丸筋道多汁,吃的是韌。火鍋最集中的體現了中國人對于熱鬧對于團圓的向往。但是,誰都比不上重慶人對火鍋的摯愛。山城里,遍布2萬多家火鍋餐廳,每30個重慶人就有1個從事于火鍋相關的職業。花椒和辣椒的香艷相逢,不僅是味蕾和神經之間電光火石般的碰撞,也是亞洲和美洲之間越洋聚首,兩種奇妙的香料,攜手闖蕩江湖,不僅塑造了重慶火熱的盛夏味道,也讓麻辣火鍋染紅大半個中國。


       食物飄洋過海而來,匯聚一處,人類遷徙更是給食物帶來巨大變數。


        深圳,中國最年輕的的城市。新移民們帶著不同的習俗再次相遇,當家鄉口音逐漸消失,地方飲食風味之間的邊界也開始模糊起來。有人說,深圳是一個沒有鄉愁的城市,但這座新城也有著古老的原住民。下沙村民正在舉行祭祖儀式。伴隨祭祀的,是一場宴席。近5000公斤食材,從采購到烹飪,絕非輕松,它依賴全族人的團結協作。各家分工清洗切配,十幾種食材同步進行,在這個大型廚房,將近30個村民投入這場烹飪行動。門鱔、魷魚、支竹、蘿卜、生蠔,各類食材都在緊張制作中。清淡的蘿卜鋪于底層,口味濃重的海鮮、肉類逐層而上,既尊重幾何原理,又符合美食邏輯。盆菜,眾所食物分而烹飪再匯聚一盆,味道相互滲透。每張桌上雖然只擺了一盆菜,卻滿載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的族群宗親理念。食物和人心此刻正為團圓而凝聚。深圳人把下沙村民稱為原住民,但其實他們是800多年前才定居于此的。大約同一個時期,他們另一些祖輩把南遷的終點選在了與故土一水之隔的江南。


       歷史上中國的宋王朝因戰遷都,賦予杭州中原的味道。


       西湖醋魚,草魚剖成雌雄兩片,雄片下至第三刀時在腰鰭處斬斷。魚身下入沸水,汆熟后放入醬油、料酒,加白糖、濕淀粉和醋,推攪成濃汁,這便是糖醋風格的杭州名菜。


       同樣是糖醋味,北方的開封把鯉魚炸透,白糖、香醋、姜末、料酒,勾加流水芡。出鍋后放上龍須面,以面蘸汁,這是中原人的做法。從點心上也能領略開封與杭州的關聯。開封灌湯包,經過多次演變,確立了現在的形態。包子皮用死面制作,是面癱需要經過三次貼水,三次貼面,使面皮筋韌光滑,不漏湯,不掉衣。反復摔打,直至面團發白發亮,達到色白筋柔的標準。以水和餡,使包子內部充滿湯汁,同時保證口感清爽。手指飛快,幾秒內,18個褶,這需要五年以上的訓練。杭州小籠包拷貝的是古代開封的工藝。豬皮凍剁細,與餡料混合,皮凍遇熱化為汁水,這正是小籠包湯汁豐盈,口感濃郁的奧秘。


       學者把杭州稱作中原在江南的語言飛地,依據是杭州話中突兀的兒化音,一種食物,片兒川,最能說明這一切。不起眼的鋪面,不繁華的地段,然而食客絡繹不絕。這家面館至今只有7張桌子,每日僅營業半天,一年固定放兩個月暑假,這仍然沒有抵消杭州人對這碗片兒川的熱情。每天面館營業結束,顏寶福都要里里外外擦拭一遍。這種堅持,也體現老顏對食材的選擇上。每天5點,面館開始忙碌,豬膘肉熬豬油,煮面保持濃香。一年四季,筍的出產總有青黃不接的時候,但為了筍與人的持續相逢,老顏會跑遍杭州周邊,盡可能把最合時宜的竹筍請到熱氣騰騰的碗里。雪菜要用頭茬菜。葉子和菜梗的比例也要老顏親自把關。筍片與雪菜都是江南味道,一白一青,一鮮一酸,緊跟時令。在湯頭中短暫汆熟的面條顯然是北派面習慣的延續。


        無論多么驚心動魄的歷史進程,落在食物上都是不露聲色的簡單。


        對待傳統,開封人有著近乎頑固的執著。新修的古城,仿古的巡游不僅為了吸引游客的眼球,也隱含了他們的驕傲。


        如果說近千年來“坊市”結構確立了城市的雛形,那么上海則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現代城市的標本。這座城市的口味與它的歷史身份一樣復雜。精致、時髦又充滿著市井氣息。170 多年前,上海開埠,西餐連同西方文化強勢進入,一度成為“摩登時代”的高雅象征。但上海人從來都有辦法縮短與食物的距離。羅宋湯,炸豬排,最終被同化為上海人自己的味道。周永樂在國外生活多年,見識過歐美餐飲的不同流派,但內心里,他最懷念的仍 然是兒時的上海式西餐。肉錘拍打,使肉質變得松軟。拍松后的肉排要過三關,浸蛋液,裹面粉,如此反復。第三遍浸蛋液時,裹上長顆粒的面包糠,這樣炸出來的豬排才不會滲入太多油分,口感外脆里嫩。吃上海炸豬排,一定要配辣醬油,酸甜帶辛,能有效中和油膩。辣醬油,其實是英國舶來品,是一種可以迅速調制的料汁,在廣東,有一種非常相似的調味品。喼汁,是廣式茶點春卷和牛肉球的標配。而中式醬油則是發酵工藝的產物。大豆洗凈煮熟,撒上米曲霉菌種幫助發酵,裝入大型竹匾中,讓水分揮發,最后加粗鹽封缸。在陽光雨露的滋養下,歷時半年,才能制成品相完美的醬油。


       一些人在外灘的西餐廳,懷念著老上海風情。另一些人則遠赴千里之外,尋訪第二故鄉。


       1966 年,董翠華 16 歲,第一次踏上西去的列車。那時,10 萬上海青年奔赴新疆從事農業生產。新疆,中國的最西端,這里有著最久遠的食物傳播史,世界各地的食材和香料在此匯集。哈米提的家人正準備午餐,羊肉清燉,放入搟制的面條,這種肉類與面食的組合,叫納仁。一份上佳的納仁,一定要在最后撒上洋蔥。自傳入之日起,洋蔥就深受當地人的喜愛,并有了“皮牙子”的昵稱。如今,大航海時代引入的物種也傳播到這里,成就了戈壁灘上最大面積的辣椒種植。不同地域的食材,為一種美食的誕生提供了條件。整雞剁件,青紅椒、土豆切塊,糖炒至焦黃,放入雞塊,依次加入川味中標志性的辣椒,甘肅人鐘愛的土豆,再用先炒后燉的中原做法,讓肉和菜相互浸潤。鮮美的雞湯與土豆中的淀粉形成豐盈的湯汁,最后放入陜西特色的褲帶面,五味俱全。大盤雞不斷變化融合,滿足著不同籍貫勞動者的味覺需求。新疆的大盤,不僅承載著香料和食材,還見證了各族群的智慧在美食上的碰撞。緊鄰沙灣的石河子,清代還是個兵屯開墾的小村落。上世紀中葉,來這里參與開發建設的人數以百萬,使這個地域的飲食風俗極大豐富。45 小時,4100 公里,當年董翠華需要花費 4 天 4 夜。大盤雞,烤包子,架子肉,馬腸子,拉條子,曾伴隨著她人生最美好的時光。農場的沙土路,已經被整潔的馬路取代,久別重逢,第二故鄉在時間的作用下催生著無數變化。歷史,對于旁觀者是一段故事,對于親歷者,卻是切身的喜悅和感傷。回到上海,董翠華親自下廚,知青的聚會少不了大盤雞。美食是借口,是由頭,更是他們同甘共苦的味覺記憶。一種食物,連接起留下他們足跡的兩個故鄉。


       在時代的浮沉中,中國人習慣用食物縮短他鄉與故鄉的距離。60 多年前,國民黨政權撤退到臺灣,駐軍家屬被安置在眷村。南門市場,如今仍能看到各種口味的混雜。四川的豆腐香腸,浙江的金華火腿,上海的桂花糕。不同人群,快速融合,為美食創新提供了可能,眷村牛肉面應運而生。牛肉選牛腱心,帶筋,含高量的膠質,燉煮后,口感彈牙。油鍋煸炒姜、蔥,放入豆豉與豆瓣醬,把整鍋料倒入牛骨湯,便是牛肉面的湯頭。腱子肉切大塊,燉煮入味。面在沸水中稍煮片刻,盡量保持韌性。在臺灣,有許多牛肉滿被冠以川味的名號,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富饒的天府之國。燊海井,自貢市內唯一保留的傳統井鹽作坊。天車,是開采中獨有的設備。自貢是四川烹飪牛肉傳統最悠久的地方,在缺少電力機械的年代,牛是最主要的動力來源。這里有著 2000 多年的制鹽史,從近千米深的地層下抽取鹵水,再將鹵水運 送至灶房。中國人對于大豆的轉化智慧在這里同樣適用。鹵水雜質頗多,加入磨好的豆漿,鹵水中的鈣離子與豆漿中的蛋白質結合,形成固體,反復幾次,直到雜質去凈。現在需要時間發揮作用,白色結晶慢慢顯現,持續加熱,水落鹽出。鹽工的飯食十分粗放,尤其燒牛肉,和臺灣的做法神似。豆瓣醬、干辣椒、花椒爆香,倒入事先汆燙好的牛肉和蘿卜,小火慢煨,當然,絕不能忘記加鹽。自己親手制出來的鹽可以激發、調和出牛肉與蘿卜的鮮甜。井鹽的生產為川菜提供了味覺基礎。紅燒牛肉,傳統鹽工菜的代表,然而它最好的搭配卻是米飯。自貢的傳統小吃中,也沒有紅燒牛肉面的記載。


       關于眷村牛肉面,比較被認可的說法是,籍貫四川的軍人遷臺后,根據需求不斷翻新工藝,使牛肉面的做法最終在寶島定型。定居重慶的郝治宇返鄉,拖著一大箱行李走在眷村的路上,這樣的場景重復過無數次。姐姐郝淑芬開了一家牛肉面館,行李箱里,藏著她制作獨家美食的秘密武器。父親聞訊而來,一個老四川人,年少離家,一生奔波。花椒,郝姐讓弟弟不遠千里帶來的香料之一。在牛肉面的名號下,每個眷村又有自己的獨特風味。“二兩面”是郝姐的獨創,香料正是為它準備。制作辣椒油,操作簡單,但正宗的原材料使成品香辣誘人,有了它,即便是最樸素的面條,也可以在瞬間變得回味無窮。人們用五味雜陳形容人生,因為懂得味道是每個人心中固守的鄉愁。眷村的味道,實則是臺灣一代人的味道。故鄉,他鄉,在這里越來越難以辨識。


        張士忠,退休船老大,生活在浙東沿海的一個漁港,石浦。在平靜的生活下,老人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。今年,他想要完成一個心愿,去一趟臺灣。在海峽這頭,他是父親、丈夫,張士忠。對于海峽那頭,他是兒子、兄弟、許郎秀(張士忠的曾用名)。殼菜,是這里常見的海產品,肉取出,切段與絲瓜清炒,最大限度保留鮮味。殼菜,學名貽貝,肉質鮮嫩肥厚,全球各地的海域都有出產,使它成為一道世界美食。貽貝是法式大廚的最愛,香料可以提味增香,葡萄酒的加入,既能除腥,又能豐富貽貝在口感上的層次。臺灣的姐夫打來電話,再三確認行程,對于 76 歲的老人,出遠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柯秀奎,電話那頭的姐夫,自從老伴去世,他一直獨居,過于清靜的生活讓他對妻弟的到來多了幾分期待。富岡新村,又被稱作“小石浦”,當年象山石浦的漁民隨國民黨軍隊遷居于此。漁山島,家人離開的地方,當時張士忠在石浦鎮里讀書,恰逢兩地隔離,從此天各一方。海島處于南北洋流交匯帶,海產品豐富,礁石上布滿殼菜。歲月不饒人,收獲與有限的體力成正比,何況,真正肥美的殼菜還在海底。潛水采集,需要默契配合,一人下水,一人掌舵,貽貝靠足絲固著在海底巖石上,必須拿鐵釬將其用力鏟下。年輕人帶著收獲和老人的心愿,回到岸上。新鮮的殼菜要盡快處理,開水煮到貝殼開啟,將肉取出,足絲會影響口感,必須割斷。5 月到 8 月,是東海休漁期,海邊小鎮的陽光足夠催生出品相極佳的殼菜肉。張士忠出發的日子到了,殼菜肉已經曬干,當地人稱之為“淡菜”。老人們認為,此生還能相見,是祖先和如意娘娘的恩德。大嫂在家開始準備晚餐,除了日常的海鮮,她特意準備了金針燉豬蹄,這道菜曾經是張士忠姐姐的拿手菜。一家人在一起吃飯,是所有中國人最為簡單、樸素的愿望,可對于有 些人,要實現這個愿望,卻要經歷半個世紀的等待。臺東的金針花已經進入采摘期,它,還有一個別名,忘憂草。


       蘑菇的豐收,犒賞了草原上的何福志;顏寶福一家,享受著一年來難得的清閑,為自己做一頓美餐;張士忠歸期已到,告別親朋好友,此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。東方和西方,江南和塞北,人的遷徙促成了食物的相逢,食物的離合見證了人的聚散。然而,究竟是人改變了食物,還是食物改變了人,餐桌邊的一蔬一飯,舌尖上的一飲一啄,總會為我們津津有味地一一道來。



第六集 秘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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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古老的北京城,走不了多遠就可以品嘗到正宗的土耳其餐。地道的西班牙海鮮飯,或是原汁原味的法國大餐。人們與來自全球各地的食物交會,口味也日益和世界趨同。然而,總有未被發現的食物隱藏在中國的山林丘壑、江河湖海與草原沙漠之中,那是我們要發現和尋找的,秘境。


       內蒙古達里諾爾的初冬,氣溫降到零下 30 攝氏度。在湖心選好破冰地點,今天的行動至關重要。蒙古語“達里諾爾”意思是“海一樣的湖”。這是今年撒下的第一網。800 米長的大網,要在冰面下潛行 6 個小時。半蘇打型堿水湖,生長出一種對環境極為挑剔的魚類,瓦氏雅羅魚,當地稱為“華子魚”。華子魚生長緩慢,4 年體重僅達 200 克,500 克重的華子魚已經是湖中極品,第一網近 3 萬公斤鮮魚。為了保持湖魚的種群數量,漁民們約定,每年冬捕不會超過 30 萬公斤。剛剛出水的華子魚,清蒸,能最大限度保持它鮮醇的原味。酸辣,在高寒的草原隆冬,開胃醒神。油煎也不復雜,只需稍加熗鹽,微火三五分鐘,鮮魚帶著焦香出鍋。農家的做法更加質樸,柴鍋燉燒,濃郁鮮香,漁民們享受著自己的收獲,這是對他們半年多前辛苦付出的回報。5 月,達里諾爾剛剛蘇醒,淡水河水溫達到 8 攝氏度,華子魚就要從達里諾爾湖口出發,沿河道逆流而上,漁民們也忙碌起來。馮俊杰和他的伙伴們在河道上游扎下竹樁,鋪設羊胡草把。羊胡草,達里諾爾最早感知春天的植物。幾十公里水路,危機四伏,早早等待的鷗鳥,迎來一場盛宴,華子魚可以幫助它們補充能量,完成遷徙,最終到達西伯利亞。在集中洄游的 1 周之內,超過 40 萬條魚會成為鳥類的食物。整整一個冬季沒有進食,逆流之中它們前途未卜。在通向達里諾爾的 4 條河道中,馮俊杰他們要鋪設 2000米草把。逆流讓華子魚的前行越發艱難,卻能刺激它們的性腺發育成熟,加速魚卵的孕育。這是一場優勝劣汰的競爭,只有最強壯的魚才能到達產卵地。華子魚伸手可得,但漁民不會在這個時節捕撈。夜晚,天敵退去,華子魚加快速度,它們必須找到合適的產房,這在生態退化、水草稀少的河道中不是容易的事。羊胡草把正是溫暖的產床,沒有它們,魚卵會因為缺少附著失去生存機會。完成繁衍的華子魚返回大湖,10 天后,孵化出的小魚也會像父母一樣游回達里諾爾。草原秘境,人和魚類共同努力,找到維持平衡的生存之道。


        向南 4000 公里,北海,中國大陸海岸線的最南端。人們不知道,距離他們不到 100 公里的海邊,一種跟恐龍同時代的小生物正在聚集。沙蟹,開始享受晚餐,在剛剛落潮的海灘,營建起屬于它們的秘境。周君夢又踏上熟悉的家鄉小路。周君夢在四川讀大學,每年暑假她都要回到祖父母身邊。沙蟹行動敏捷,體長只有 2 厘米左右,速度卻可以達到每秒 1.6 米。沙蟹逃得快,母親的手更快。北海,中國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之一,多地文化的融合,在飲食上呈現出兩廣和東南亞風格的奇妙并存。沙蟹汁,又讓它區別于任何一個地方。立秋過后,退大潮的夜晚,正是捕捉沙蟹的好時機。沙蟹靠吸取沙里的海水和藻類獲得養分,簡單易得的食譜讓它們在地球上繁衍了億萬年。食物的鏈條總是環環相扣,海灘上,人與沙蟹的競賽從未停止。沙蟹汁做法并不復雜,反復清洗,仔細去除內臟,在陶臼中杵碎,加鹽和少量白酒。幾乎沒有肉的沙蟹,被想象力打造成神奇的調味料。剛做好的沙蟹汁腥味較重,這是因為魚油氧化所致。要獲得最佳口感,發酵才是重要環節。微生物產生的蛋白酶把沙蟹中的蛋白質水解,得到小分子的多肽和游離的氨基酸。1 個月之后,沙蟹汁醇厚鮮香,味道最好。豇豆是沙蟹汁最常見的搭配,中火燜燉 10 分鐘,豆角清甜中無端跳脫出幾分野性,讓人胃口大開。粵菜中標志性的白切雞,慢火煮浸,熟至八九成,一般認為蔥油醬汁與它門當戶對,但在北海人心中,沙蟹汁才是白切雞天造地設的神眷仙侶。一小碟沙蟹汁,讓漁家人的生活多了些滋味,這是億萬年秘境里釀造出的奇跡。


        我們的祖先善于在自然中尋覓滋味,來裝點自己的美食。汛期的莫爾格勒河一片汪洋,一種植物卻花開正旺。希吉樂家有 9000 畝草場,4000 只羊。今天要把羊群早早趕回家里,她在等待一次重逢。表妹其布日從 100 公里外趕來,草原地廣人稀,人們難得碰面,野韭花每年為他們創造一次相聚的機會。潮濕平緩的向陽坡地最適合野韭菜生長。每年,野韭菜開花只有一個星期,但是牧民們有一種傳統方法,可以把它的清香貯存起來,享用一年。韭花中有許多含硫化合物,是辛辣味道的來源。碾碎,破壞韭花細胞,讓含硫化合物漸次釋放。單調的自然環境釀造出草原上味道最為豐富的調味品,野韭花醬。牧民們開始儲備過冬的草料。夏季放牧即將結束,轉場前,牧民們照例有一次聚會。肉食是草原民族食譜的主角,游牧傳統滋生出粗獷的烹調。地道的手把羊肉在烹煮過程中不加任何作料,塊大量足,大灶旺火,40 分鐘即可出鍋。如果沒有韭花醬,再鮮香的手把肉也會失色。韭花醬中的鈉離子能激 活不含鹽分的羊肉,含硫化合物在口腔里形成神經性輕微燒灼,進一步提升肉香。同時,韭花醬也提供了幫助消化肉食的天然維生素。羊肉加韭花醬這種古老的草原食風,即便到了北京城里的涮肉桌上也不變其宗。雖然調料有十幾種,但是韭菜花的地位始終難以撼動。


       或許是食譜中豐富的優質蛋白,使草原民族的體魄更為強健。游牧轉為定居,但那達慕讓他們重回當年的剽悍。長城綿延 5000 公里,曾經是游牧和農耕民族的分界線。吃羊肉的傳統在長城以北和西部地區有著久遠的歷史。這是地球上離海洋最遠的沙漠,中國的干極,塔克拉瑪干。亞曼拜克村,離沙漠最近的村莊,吾布力卡斯木正在準備一場沙漠盛宴。羊肚是天然的烹調器皿,浸透作料的羊肉放入其中,既不會滲漏,又有足夠的彈性。用動物的胃包裹食物進行烹飪,這種方式并不鮮見,但這里的做法最為獨特。炭火是沙漠烹調的關鍵,炭火下面,沙地溫度超過 180 攝氏度,這是最天然的烤爐,讓食物受熱均勻。羊肉在烤制時的變化無法目測,完全憑借經驗。4 小時后,炭火釋放出羊肉的鮮味,焦香鋪面。肥肉的油膩已經被火烤得香酥,瘦肉筋道彈牙,肥瘦相宜,肉嫩汁多。大約 200 萬年前,人類學會了用火燎烤生肉,科學家認為,是熟食造就了今天的我們。


        黃河沖出賀蘭山,塑造了寧夏平原,幾乎所有中國的美食家都認為,這里的羊肉質地最佳。不加鹽是燉煮的關鍵,鹽作為強電解質會破壞羊肉的細胞膜,使肉質中的水分滲出,失去彈性,口感變老。近 2 個小時的文火燉煮,肌肉纖維軟化,飽含水分,羊肉不膩不膻,豐盈鮮美。裝盤之前,鹽才會登場,既增加口味又不影響熟肉口感,雙倍提鮮。“魚”和“羊”組成漢字里的“鮮”字,這是中國人對味道至高無上的評價。中國大部分地區都有烹飪羊肉的傳統,各方水土也造就了羊肉風味上的差異,而北方的烹飪最為簡單。這種對羊肉之鮮恰到好處的呈現,也暗含了他們對食材的自信。美食依賴于環境的支撐,人的需求曾讓寧夏山地間羊的數量遠超植被的再生能力,快速沙化的地表變得無比脆弱,迫近的荒漠讓人在美食與環境間尋找新的平衡。羊的呼喚像鐘表一樣準時,忙碌的一天從草料開始。馬阿舍和丈夫喂養 2000 多頭羊,他們每天要工作 12 個小時。在這里,青貯飼料是羊的主食,玉米秸稈和苜蓿粉碎、發酵,制成青貯飼料,最大限度的接近天然草料的營養成分。寧夏地處中國風沙線邊緣,為了保護生態,大規模放牧已經禁止。要讓羊肉的風味存續,人們付出心智和勞力,復制出一個最接近自然的飼養環境。回族姑娘馬阿舍曾經是阿拉伯語學校的優等生,6 年前她與楊國偉相遇,嫁到干旱貧瘠的海原。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,為了建立一個夢想中的家,四個月前他們來到養殖場,打工雖然辛苦,但能保證一年 4 萬多元的收入。每天辛勤勞作,為人們帶來鮮美的羊肉,自己的生活卻極盡簡樸。“洋芋擦擦”是孩子們的最愛,這是山里人發明的美味,讓一種最樸素的食材出落得活色生香。


        中國人善于在平淡的生活中創造出美食,美食也是人們超越困境的心靈慰藉,在極端環境中更是如此。塔克拉瑪干南緣,年平均降雨量只有 15.6 毫米,極為典型的大陸荒漠氣候。小麥比任何一種禾本植物更能適應生態環境,就像這里的沙漠居民,總能在極端條件下獲取 生存能量。流沙對村莊和土地的侵蝕從未停止,但他們世代堅守。面粉要先經過發酵,再揉成面坯,透氣孔可以防止烤制時鼓脹變形,洋蔥碎和芝麻讓香味更加迷人。馕,在人類的食譜中已經存在了 2000 多年。囊坑壁已經達到攝氏 180 度,面粉中的糖在高溫下發生脫水與降解,為馕染上焦糖色,濃郁麥香也由此而來。從生到熟只需 10 分鐘,但是傳統已經跨越千年歷史。在荒漠中,馕,耐腐蝕,抗干燥,保存幾個月都不會變質,是人用食物應對極端環境的典范。


       無論干旱貧瘠的土地,還是深不可測的大海,一旦注入人類的智慧,都能變成美食的秘境。距離沙漠 4000 公里的珠江入海口,臺風迫近,張北根夫婦舍不得返回,盼望中的漁獲還沒有出現。石斑魚,藏身在 10 米下的礁石縫隙,僅憑一絲釣線,靈敏的手指能探知水下任何細微的動靜,但是上鉤的只有小魚。石斑魚難以用網捕撈,只能手釣,它肉質細嫩緊致,被認為是最美味的海魚之一。中國擁有 5000 多座海島,潛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海上秘境。萬山島面積 8 平方公里,只有百十戶人家,由于靠近珠江口,咸淡水在這里交匯,附近水產極為豐饒。張北根夫婦從小生活在這里,他們深知海鮮風味的奧妙。新鮮魚蝦在晾曬過程中釋放肌苷酸鹽,魚肉和蝦肉又富含谷氨酸鹽,晾曬脫水后,二者奇妙交會,產生濃厚的鮮味。這種鮮,是味素和雞精的本源。不需要復雜的烹飪,10 分鐘清蒸便能徹底喚醒它們濃縮的鮮甜。臺風初歇,張北根夫婦要到更遠的海區碰碰運氣。憑借山石的錯疊,判斷石斑魚的藏身之地,萬山島上,沒有人比張北根更了解這個秘密。浪涌不大的早晨,石斑魚會出洞覓食,憑借這枚彎鉤,張北根曾經釣到過 30 公斤重的石斑。風浪漸起,眼看今天又沒有收獲。這是今年捕到的第一條石斑,盡管不到 5 公斤,卻預示著好的開端。從前,獵魚是一家人的生計,現在,出海是夫婦倆的樂趣。兒女都已在城市安家立業,也想把父母接到身邊。張北根不想成為孩子們的負擔,更難以割舍這片自由的海上秘境。


       堅守在秘境中的,還有這種 2 億 5 千萬年前出現在地球上的小生命,白蟻,并不知道自己的勞動為人類培植了獨一無二的美味。阿佤山橫跨中緬邊境,北回歸線穿越原始季風林。對李小七和姑姑阿秀來說,7 月是最忙碌的時節,茶園支撐著她們一年的生計。朽木之下掩藏著一個史前世界,這是大白蟻亞科的一個分支,工蟻吞下樹葉和雜草,排出體外,形成半消化的草料。它們在草料中植入一種真菌孢子,使草料發酵,變得酥松可口。白蟻對食物發酵技術的掌握,比人類的出現早了 3200 萬年。孢子逐漸形成直徑只有幾微米的菌絲,合適的溫度和濕度讓它生長出粗壯的子實體,雞樅是白蟻培植的極品美味。有美食家認為,雞樅之所以能在食用菌里獨具一格,是因為它在鮮香甘甜、柔嫩爽滑這些共性之外,別有一種動物性的肥美。雞樅含有天冬氨酸和谷氨酸,加鹽烹炒能形成最天然的味素,這是雞樅鮮味的由來。茶園背后是茂密的原始森林,阿秀熟記 300 多個雞樅的生長地點。同一個蟻窩每年就出一次菌子,她屬于最早見到的人。本是生長最旺盛的時節,但林中的雞樅沒有出現,小七心情沮喪,姑姑卻并不擔心。作為村里最熟悉雞樅的人,她知道希望還在。剛剛頂出地面,傘蓋尚 未打開的雞樅味道最為動人。人們小心遵循著秘境中的自然法則,仔細掩蓋,防止再被別人發現,更是為了保護蟻巢。中緬邊境的熱帶雨林中,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。


        中國有漫長的國境線,與 14 個國家接壤,無數人行走在疆域邊緣,尋找秘境中的美食。姜貞淑和老伴沈范極正跋涉在位于中朝邊境的長白山上,他們要去采集一種古老的植物。15公里山路對 70 多歲的老人來說,是一個挑戰。老人要尋找的,正是這些剛發芽的蕨菜。6500萬年前,蕨菜曾是恐龍的主食。蕨菜在中國分布廣泛,但不管什么做法,多多少少會留有一絲揮之不去的苦澀。中國飲食文化里的所謂“清新爽口”,也常常伴隨這種令人清醒的愉悅。4000 公里外的云南建水,蕨菜的烹調極簡到只需水焯,佐以云南特有的煳辣。半年之中,蕨菜都是山里人的主打蔬菜。長白山區適合采集蕨菜的時間不超過 30 天,姜貞淑年輕時獨自上山,每次都要背回 20 公斤蕨菜。蕨菜中含有的原蕨苷,對人類健康有傷害,水焯能去除部分有害成分。揉制,擠壓水分,同時折斷表皮中的粗纖維,使蕨菜口感脆韌。繁復的加工方法,是秘境中的朝鮮族對人類采集食譜的貢獻,脫水后的蕨菜易于長時間保存。人類為了留住美妙食味,一直在尋求最有效的貯藏方法。秘境中的佤山人,找到留藏雞樅鮮味的訣竅。阿秀要趁菌子新鮮熬制雞樅油,加熱讓雞樅釋放出水分,再文火焙干。植物油是保全鮮味的關鍵,油溫不斷升高,雞樅的鮮香遷移到熱油中。3 小時后,雞樅油濃烈美艷,自然冷卻,可以保存2 年。空間的阻隔讓秘境留存,秘境也留住了奇絕的美食。姜貞淑兒孫滿堂,但沒有一個孩子留在身邊。每年,老人都要把蕨菜干捎給遠方的兒女。食物像忠實的信使,傳遞著家和親情的訊息。


       不是所有的秘境都隱藏在崇山峻嶺的處女地,繁華都市,也有不為人知的秘境。露天的滾油旺火,深灶鐵鍋,烹炒出濃香四溢的街頭料理,晚歸的人們把這里當作深夜食堂。繁華的中環摩天樓下,隱藏著即將消逝的大排檔。阿昌家的排擋 20 年期就在深水埗,城市發展提速,排擋漸次取締,他們搬進了路邊的店面。從父輩開始,阿昌家獨沽一味,一灶云吞面做了 60 年。來店里吃飯的,很多是幾十年的老顧客。鮮蝦云吞,手工竹昇面,牛筋軟糯,蝦子清鮮,厚實的味道深刻進這片社區斑駁的歲月,頑強的味覺記憶召喚人們一路追隨。父親劉庭森已經 80 歲,每晚都準時到店門前坐上一陣,這是老人最享受的時光。和面用新鮮鴨蛋,不加一滴水,保證面條爽滑彈牙。竹昇壓打,面軟硬適中,韌勁十足。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已是凌晨 2 點,食肆打烊,為城市繁忙的一天畫上句號。60 年前,800 多家大排檔曾遍布全港,到今天只剩 28 家,消逝的排擋記錄下城市轉型的身影,也成為香港人對美食秘境的集體記憶。


        寧夏吳忠,馬阿舍和丈夫每天計算著回家的時間,而這里的生活才剛剛開始。新疆和田,吾布力卡斯木要把今年的新麥收回谷倉。呼倫貝爾草原,其布日做的韭花醬,全家人可以吃到來年春天。地球村形成的速度不斷加快,沒有人能夠阻擋。然而,只要保持對某種味道的迷戀和期待,那么,這種味道以及與之密不可分的生活信念,就一定會守護一個個不可復制的部落,一處處令人神往的秘境。 




第七集 三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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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清晨六點的巴塘草原,丈夫和孩子外出放牧,吾金卓瑪為全家準備酥油茶和糌粑。簡單的食物為一家人提供充饑御寒的能量,這是一個藏族家庭的早餐。中國人吃早飯的習慣,始于兩千多年前的漢代,此后,華夏大部分地區都實行早、午、晚三餐制,利于生活,也利于生產。盡管一日三餐幾乎成為人類共同的飲食制度,同樣的飯食在中國卻變換出不同的生活節奏,塑造出各異的人生感受。


       現代城市人早餐的首要需求就是簡單快捷,天津人最懂得這一點。綠豆面展開一個美妙的圓形,薄勻不破;雞蛋保證營養;馃篦兒,混沌皮油炸而成,金黃酥脆。煎餅果子,外柔內脆,咸香兼備,享受它,只需要兩分鐘。


       中國早餐,味道至關重要。苦心經營18年,秦云深知其中奧秘。一碗香氣撲鼻的小面下肚,重慶人才真正醒來。堿是和面的關鍵,它能使面中的谷膠蛋白結成致密的網絡,鎖緊淀粉顆粒,面湯不致混濁,還能讓面條在嘴里產生令人愉悅的彈性。


       長江流域,各大碼頭,都有堿水面的地盤。蘇州面,味道來自于湯,清而不膩。細面是蘇式面的精髓,裝碗不拖水、不潑湯。夏季的大肉面,澆頭是一塊白嫩肥美的燜肉,白糟粒粒,面湯鮮滑。


       武漢人把吃早飯叫“過早”,口味偏好咸鮮。面窩,三鮮豆皮,都是廣受推崇的早點。而堿面做的熱干面,才最代表這個城市的氣質。水煮、拌麻油、晾干,芝麻醬必須調制得稠而不澥,這樣才能均勻全面地附著在面上。要達到這個效果需要付出足夠的腕力和持久的耐心。除了當老板,


       重慶的秦云還收徒弟,他的學生已經超過200人。重慶小面最獨特之處,在于調料的多樣。辣椒、紅油、花椒油、醬油等12味作料搭配,味道的平衡全靠手上拿捏。重慶小面館大多只做早市和午市,下午時間用來炒料,秦云也不例外。熱力噴薄,香料登場,辣椒濃香四溢,一香二辣三提色,這是多年的經驗。除了小面,秦老板的招牌是牛肉面。牛肉每天限售10公斤,精明的營銷方式讓這里每天排起饑餓的長龍。小面的“小”,既代表價格低廉,也流露著隨意輕巧的美食態度。今天,它已是這座山城的早餐名片。


       不是所有早餐都以快取勝,在廣州,早餐享受的就是過程。早餐7點,位于老城區的酒家門前站滿等候開門的人,而點心師傅已經忙碌了整整3個小時,一樣樣精致的茶點被一雙雙靈巧的手賦予生命。廣東早茶豐富而奢侈,“茶”只是借口,更重要的是點心、菜肴、粥品。每個回頭客都有自己心儀的座位,早茶長盛不衰,與廣東近代以來的貿易興盛有關。56歲的陳月霞,退休后成為這里的常客。陳月霞的兒子,29歲的梁景軒,是位律師,同在廣州,他的早餐卻格外緊張。廣式茶點有干濕兩種,干點最為精致。招牌蝦餃,水晶餃皮,包裹鮮嫩蝦仁,餃皮柔韌,蝦仁甜脆,糅合出鮮美的口感。統計表明,廣東早茶的平均消費時間在1小時以上。廣州,是年輕人奮斗的戰場,也是老年人生活的天堂。2013年,廣州60歲以上人口125萬,占總人口的15%,已經進入老齡化時代,這是中國的縮影。這座城市,一只手托舉著發展,另一只手托舉著傳統。高速運轉的都市,給年輕人提供更多創業的機遇,也擠壓了他們像父輩那樣享用午餐的時間。喝完早茶,母親的主要工作就是準備晚飯。生抽、糖、酒、醋、水五種材料,燜出五味鴨。新鮮的鱸魚最適合清蒸。西洋菜豬骨湯,去油解膩,四季皆宜。一頓精心烹制的晚餐,等待著打拼了一天的兒子。


       與梁景軒相比,另一些年輕人的三餐更加單調、乏味。每天早晨7點半,16萬人開始聚集,人潮洶涌的一幕在不到3平方公里的廠區,每周5天重復上演。工廠的生產主力是像楊圓圓這樣的90后,他們剛從學校畢業,長時間重復簡單勞動,對每個人都是挑戰。21歲的楊圓圓,必須每5秒完成一次操作,每天重復5000次,約7個小時。園區中央廚房,同樣用工業化模式制造一日三餐。這些標準化食物,首先注重食品安全,其次考慮營養均衡。每天2噸魚,3噸豬肉,15噸蔬菜,15噸大米,滿足8萬人的消耗。20個大大小小的餐廳,分布在園區各處,最大的能容納2000人同時用餐。每工作2小時休息10分鐘,午飯時間1小時,和中國大多數勞動密集型產業工人一樣,“楊圓圓”們必須努力跟上這里的節奏。


       徐磊,湖南人,在此工作了11年,如今管理著200多人的班組,負責制造國際品牌手機。核心生產車間對外高度保密,給龐大冰冷的工廠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。園區外密集的住宅樓群里,是徐磊和妻子文菲的家。臘魚,是夫妻倆都喜愛的家鄉美味。浸泡、水煮,去除多余的鹽分和雜質,在油鍋中煎至兩面焦黃,加辣椒、蒜、姜、豆豉,大火蒸20分鐘,就可以把他們暫時帶回遙遠的故鄉。幾百公里外,徐磊的老家,岳母趙菊香從山上取黃土,用于制作一種古老的食物。1400多年前,中國農書中記述了這種美食的制作方法。趙菊香帶著1歲半的外孫女買回新鮮的鴨蛋,一場化學與時間的持久戰即將開始。1公斤鴨蛋200克鹽,鹽水冷卻,與黃泥攪拌,將蛋沒入其中,食鹽中的鈉離子和氯離子透過蛋殼逐漸滲入。鴨蛋在密封的壇子里沉睡,等待被喚醒的時刻。1個月后,鹽分滲入,水分滲出,鴨蛋固有的性狀和風味發生改變。滾上草木灰,保質保鮮,防止破碎,它們將把美味和思念帶到他鄉。咸鴨蛋的迷人來自于蛋黃,腌制過程中分離出的脂肪聚集形成鮮香的蛋黃油,咸蛋黃獨有一種綿密與顆粒感兼備的沙軟口感。家鄉的味道有種特殊的魔力,能讓天各一方的家人穿越時空,聚在一起。數百萬年輕人,在這座工業帝國里,為全世界源源不斷地提供國籍模糊、更難分辨個人印記的全球化產品。一日三餐,浸透著青春和汗水。


         不僅僅在勞動密集型的制造業,深山里也有不得不選擇簡單生活的人。顧濤,電力公司職工,有20多年巡線經驗,長年在崇山峻嶺里穿越。一個班組一年步行總里程超過25000公里,相當于四分之三個赤道。電塔腳下,生活的是涼山州的彝族。7月底,是馬鈴薯的收獲季節,當地人把馬鈴薯稱為“洋芋”。這里出產的洋芋根莖膨大,支鏈淀粉和干物質含量高,口感格外綿軟。海拔2600米以上高寒山區的布拖縣,出產一種馬鈴薯中的極品,烏洋芋。種植要求高,產量少,烏洋芋皮薄,質嫩,淀粉含量高。炒洋芋是最家常的一道美味,而更原生態的彝族吃法是火烤。烤熟后的洋芋香氣濃郁,沙瓤酥軟。8月初,一年一度的彝族火把節來臨。坨坨肉,涼山當地烏金豬的仔豬,肉嫩不柴,香而不膩。經過火烤的豬肉被切成拳頭大小,用猛火煮,撈起放作料拌勻入味,但所有這一切都和顧濤無關。快速發展的中國,總有人因為生計放棄享受,與美食匆匆擦肩而過。


        大別山深處,一群少年即將開啟一場艱苦的跋涉。照顧女兒高欣雅的一日三餐是李溪每天的任務。每年緊隨高中畢業,全國高等學校入學統一考試,簡稱“高考”,是近千萬年輕人改變命運的重要轉折點。毛坦廠中學,2萬名學生,是安徽省最大的高考生源地之一,也是家長心目中的“高考工廠”。學習異常緊張,休息時間寶貴,有條件的家長選擇陪讀。春暖花開,李溪正尋覓一種路邊的野菜。蒿子,草本植物,俗名“粑蒿”。農歷三月三,當地傳統要吃蒿子粑粑。陪讀條件簡陋,但李溪依然遵循這個習俗。浸泡,去汁,剁碎,蒿子葉散發出陣陣清香。大米磨成粉,加入咸肉,蒿粑的風味和營養更加豐富均衡。當季野菜是女兒食譜中最好的調劑,每一個陪讀家長都有自己的心得。90個高考班,每個教室都坐滿百余名學生,整個校園充滿了如臨大敵的緊張和亢奮。學生有半小時的午休時間,吃過蒿子粑粑,離高考已經不足兩個月。高欣雅和母親住在學校附近,更多住處較遠的學生沒那么幸運,短暫的用餐時間,沒有固定餐桌,他們的父母又多了一個陪讀任務,送飯。每天中午都有幾千學生在校門口用餐。時間和精力,全部留給了下一代,然而隨著知識日新月異,不少家長能做的,就是照顧孩子的日常起居,比如做飯。飯菜的質量關乎考試成績,甚至直接決定孩子的命運。臨水而建的小鎮,只有1萬居民,高考使這個數字陡增了3倍。往日的恬淡生活和幾近失傳的手藝,與學生們的匆忙腳步并行著。老街上,豆腐坊依然使用最古老的方法制作遠近聞名的豆干。這種2厘米厚的大豆制品,溫軟嫩滑,富于彈性。再過一天,高欣雅就要離開去市里參加高考,李溪加倍用心,為女兒做臨行前最后一餐。干子燒肉,白嫩的豆腐和豐腴的五花肉,濃油赤醬,鮮香可口。象征馬到成功的拖鞋完成了,母女倆共同經歷的難忘時光即將畫上句號。


       簡單生活并不一定出于無奈,有時它是發自內心的選擇。上海,素食愛好者在普通菜蔬中尋找著健康,乃至人生的意義。選擇素食的中國人已經超過5000萬。清心寡欲,自古就是中國先賢修行的前提,如今,簡單素食也被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有益身心,它甚至成為餐飲業者招徠顧客的一種方式。王愛華找遍每個街角,不斷豐富自己的美食清單。為籌備社區聚會的中秋素宴,愛華的工作夜以繼日,幾樣關鍵食材還需要她出力。紅豆沙和陳皮加入紅糖混合而成的餡料,這是她的秘密武器。上世紀60年代,香港70%的蔬菜來自本土,如今這個比例不到2%。粉嶺,尚未被房地產開發吞噬的土地。農夫依循傳統耕作方式,只用有機肥,只種當季菜,雖然產量低,但愛華信任這樣的農產品。冰皮月餅,是愛華為中秋素宴預備的點睛之筆。在中國,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月餅。上世紀80年代,反叛月餅的傳統制作方式,香港首創了冰皮月餅。糯米粉、粘米粉和澄面混合的冰皮,包裹著豆沙餡,軟滑香糯,無需烘烤,冷藏,口感更佳。現代生活,把食物簡化為貼上價簽的消費品,快樂廚房的菜肴則讓人思考食物和自然以及生產者的關系。世事變遷,人心進退,越是在水泥森林里久居,越向往對農耕生活的回歸,社會的急速變化,攪動著每個人的內心。香港,繁華依舊,但最奢侈最時尚的,已不再是豪宅廣廈,而是最簡單的田園。如何順應自然、傳統,在內地,或許可以找到更多的生態樣本。


       每天早晨,72歲的龍先貴都在古藺河里捕魚,這是他的早鍛煉項目。古藺縣,四川最邊遠的縣城,赤水河流過境內。依據發展規模,中國將城市分為3類,古藺是比三線城市更小的城鎮。古藺手工面,耐煮,潤滑,口感細膩,有很強的吸湯能力,是早餐首選。成熟的豌豆燉爛,當地叫“火巴豌豆”,加入面條有一種清香厚重的鮮美。赤水河邊的小城,生活依然停留在自給自足的前工業化時代,食材供應半徑不超過30公里。選3年以上的公雞,“肉爪子”扎破雞肉,防止開裂。30多味香料熬制底湯,反復使用的鹵水可以留存并不斷增加雞肉的香味,這鍋鹵水是龍先貴前年制作的。湯味濃郁,還要配上紅油蘸料,這是古藺麻辣雞最顯性的味覺標志。麻辣雞是曾孫女龍美旗的最愛,龍大爺急于給美旗一個驚喜。黃臘丁,學名黃顙魚,中國大部分地區都有生長,這些野生魚是龍大爺清晨的收獲。烹飪黃臘丁,各地都有自己的風味。古藺做飯,常用鹽酸菜和泡椒烹煮,既去除魚腥,又激發魚肉的鮮嫩。鹵制將近1小時,麻辣雞出鍋,飽蘸紅油,麻辣得當,肉質細嫩,香氣撲鼻。幾十年來,幾乎每個周末,龍家都會出現這樣團聚的場景,和一桌風生水起的筵席。清新的環境,低廉的物價,平淡緩慢的日子,以及在簡單中尋找到的樂趣,讓古藺這樣的小城鎮充滿生活氣息。這曾經是我們的傳統,但在今天,它開始變得稀有和珍貴。


       久居緊張喧鬧的都市,另一些人選擇逃離,找尋心目中的簡單快樂。大理,北京人史旭霞和王翀來過多次的地方,每次短暫駐足,兩人總是意猶未盡。從北京西四環到大理洱海門,3000公里,有了腳踩土地頭頂藍天的踏實感。更大的改變是結識鄰居李奶奶,這是史旭霞小時候才有的鄰里關系。新鮮的洱海鯽魚,肉質甜美。李奶奶是廚藝高手,愛好美食的史旭霞不會錯過一切學習的機會。白木瓜,大理人叫“酸木瓜”,是這道菜的味道識別碼。白木瓜的酸,夾著特有的果香與辣,使得鯽魚肉有綿長的回味。魚肉滋嫩細膩,湯味鮮辣香醇。洱海,中國第七大淡水湖,水質優良,水產豐富。白族漁民世代在此捕魚為生。蒼山,平均海拔3500米,7月雨季,是采摘“見手青”的季節。采菌人清晨上山收獲新鮮的菌子,下山立即售賣,當地人稱為“朝菌午食”。見手青,學名紅網牛肝菌,破損后產生顏色變化,這是它含有毒性的標志,誤食容易中毒,高溫是解毒的關鍵。二次烹飪,先過一遍油,再次猛火持續爆炒,保證菌子徹底熟透。新鮮的見手青口感爽脆,并伴有奇鮮,這是它雖微含毒性卻讓人趨之若鶩的原因。逆城市化生活,清靜的日子,新鮮的空氣,和睦的鄰居,天然食材的飯菜,大理的生活體驗,讓史旭霞和丈夫做出一個重大決定。2013年初,兩人辭去北京的工作,移居大理。擺脫庸俗成功學的困擾,逃離都市,大理成為許多異鄉人的理想居住地。新移民來自天南地北,感受田園之美的同時,他們也總有欣喜的自我發現。“粗茶淡飯,不一定苦悶,別人眼中的虛度生活,在我眼里卻是無比珍貴的時光”,這是史旭霞日記里的一句話。


       6月5日,70輛大巴,140個車次,載著1萬多名考生,從毛坦廠中學出發。對李溪來說,辛勞而幸福的陪讀是母女倆難得的親密生活,孩子長大,離家會越來越遠。梁景軒每天早上的出行,都像是一次艱難的遠征,只有晚上回家才是真正的歇息。一碗熱湯,承載著一個廣東家庭的溫暖親情。結束繁重的工作,楊圓圓走出工廠,轉身投入自己的生活。無論對工作有多少抱怨,她仍然很享受這段青春時光。大涼山火把節的慶祝活動進入高潮,緊張的巡線任務告一段落,顧濤也坐下來品味美食。對美味的渴望源自人類的本能,然而關于美食,個人又有著不同甚至相反的選擇。嗜葷茹素,快食慢餐,都有各自的理由。今天,空前豐盛的食物和前所未有的資源困境并存。如果到先輩的智慧中尋找答案,他們或許會這樣告誡,我們短暫的一生,廣廈千間,夜眠僅需六尺,家財萬貫,日食不過三餐。